陈刚:《梧桐雨》的写声艺术

2025-12-2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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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朴是“元曲四大家”之一,他曲坛地位的奠定与《梧桐雨》关系密切。最能体现白朴写作特色的,莫过于此剧第四折中对雨打梧桐声音的细致描摹。

  在《梧桐雨》的第四折中,高力士曾问唐玄宗:“这诸样草木皆有雨声,岂独梧桐?”这实际上提醒读者这样一个问题:万物皆有雨声,为何作者将描写的焦点集中在梧桐之上?梧桐在古代诗词中历来有哀伤、孤独、落寞的内涵,且常与悲秋结合在一起。这既与梧桐叶本身的大小形状有关,也是文人雅士不断塑造的结果。根据俞香顺《中国文学中的梧桐意象》一文的研究:“中唐时,‘桐叶秋声’,尤其是‘梧桐夜雨’成为诗歌中描述悲秋情绪的两个重要的听觉意象。”元好问在赠给白朴的诗中,曾以唐代的元稹、白居易来比喻元好问、白华两家的亲密关系,且白朴现存的两部完整剧作,皆与白居易的诗有关,因此,“雨打梧桐”这一意象很大程度上是受白居易《长恨歌》的影响。

  当然,白朴之所以在第四折中浓墨重彩地描写梧桐雨声,还和剧中帝妃爱情发展的一些景物线索有关:梧桐这一意象在中国古代不仅和爱情有着不解之缘,在《梧桐雨》一剧中,还充当着帝妃爱情的重要见证。如第一折中唐明皇和杨玉环七夕乞巧时就有着梧桐树的影子。因此当第四折再写到梧桐雨时,就更易使唐明皇产生一种睹物思人、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唐明皇被梧桐雨声惊醒,并不仅仅是被一种声音惊醒,更是被往日的繁华记忆惊醒。这也正是唐明皇在罗列了杨柳雨、梅子雨、杏花雨、梨花雨等诸多声音后唯独关注梧桐雨的重要原因,拿作品里的一句话来说,这些声音都不似梧桐雨“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霄”。

  整体而言,白朴在写声过程中运用了两种基本策略:一种是运用拟声词来直接模拟相关的声音,如“滴溜溜”“疏剌剌”“忽鲁鲁”“厮琅琅”“扑簌簌”等词,然而拟声词的数量毕竟有限,且缺少作者情感的加入。白朴写梧桐雨更多采取的是这样一种策略:将无形的声音转化为一种有形的场景,从而使雨声变得“可视化”。其背后的文学原理当与通感有关,而白朴恰恰赋予了雨声多姿多彩的形象,如“玉盘中万颗珍珠落”“翠岩头一派寒泉瀑”等,让读者通过千变万化的场景来想象雨声,在这一过程中,又会引入大量的文学意象,从而通过意象将作者的感情渗透其中,不仅能写其声,更能摄其风神。

  难能可贵的是,白朴对雨声的描写并非杂乱无章的罗列,而是冷热交替、大小结合,并将雨声和杂剧人物的经历融为一体,从多个角度进行立体式摹写,用文字演奏出一场雨打梧桐的奏鸣曲。如【叨叨令】中的四句:“一会价紧呵,似玉盘中万颗珍珠落;一会价响呵,似玳筵前几簇笙歌闹;一会价清呵,似翠岩头一派寒泉瀑;一会价猛呵,似绣旗下数面征鼙操。”珍珠落于玉盘之中,虽然有声,但整体上仍给人以一种清冷之感;玳筵前几簇笙歌,则令人有闹热之感;翠岩头寒泉飞溅,虽有水声,但依然给人以清凉之意;而绣旗下的鼙鼓之声,又给人一种紧张之感,这种冷热的交替正象征着唐明皇的心情在冷清与烦乱之间不断徘徊。而从“玉盘中万颗珍珠落”到“绣旗下数面征鼙操”,整体上声音有由小到大的趋势,这也意味着唐明皇对杨贵妃的思念之情越来越强,心中的苦闷烦乱之意逐渐到达顶点。从写作的层次而言,白朴也十分注重写声的多元化,如“一会价紧呵”,侧重于雨之密;“一会价响呵”,侧重于雨之大;“一会价清呵”,侧重于雨之色;“一会价猛呵”,侧重于雨之势,多角度的描写令雨声具备了难以言喻的情感穿透力。然后再接一句“这雨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仿佛秋日夜雨不仅仅打在梧桐叶上,更是打在唐明皇与万千读者的心上,将全剧的感情推向了高潮,更将情景交融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而对文学的体会,更应回归生活。重读白朴的《梧桐雨》似乎可以提醒人们,对于生活中的常见景象,应具备高度的敏感性与细致的洞察力,如此方能体会到每一样事物独特的美感。白朴的《梧桐雨》正是如此,其为寻常而单调的雨声赋予了丰富且厚重的历史文化内涵,从而激活了杂剧人物的诸多经历与回忆,也唤醒了读者丰富且多元的审美体验。从写声艺术这一角度来说,《梧桐雨》的第四折甚至可与白居易的《琵琶行》相媲美。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编辑:杨阳(报纸)苏威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