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用人工智能:路在何方?

2025-06-27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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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成式人工智能(GAI)如各种大模型(LLM)的迅速发展,使人工智能生成内容(AIGC)(包括文本和图像)得以实现。这在给人们的工作、生活带来极大便利的同时,也对创作、绘画、教学、科研、医疗等人类活动产生了重大影响,各种挑战和问题随之而来(这里不谈伦理和法律问题)——这种依赖蛮力(算力)的LLM还能继续下去吗?LLM是否有了初级意识?能否走向通用人工智能(AGI)?这一系列问题摆在世人面前,更是哲学工作者必须面对的。

  GAI无疑是必要的,业已带来了明显效益,如赋能教育、科学和医学。但对GAI来说,这种智能模型极不可能产生意识,也很难成为所谓的“通用智能”。事实上,人类智能也不是“通用”的。若将适应能力作为智能的话,很多动物的适应性比人类强,如鹰的视力、狗的嗅觉、苍蝇的抗菌能力。这意味着,当我们使用“通用智能”概念时,是在与人类智能作比较,默认人类智能是通用的,即具有跨领域、全方位完成任务或达到目标的能力。这其实是一个误解!

  目前的LLM只是个模型,即使能被广泛使用,也不是“通用智能”。因此,“通用模型”不是“通用智能”。科学上没有“通用理论”,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已经证明,任何理论都是不完备的(不存在“万能理论”)。AI理论也不例外。“未来心智”这种超级智能也一定不是“万能”的。而且,“统一智能”也不是“通用智能”,“统一”是为AI找一个基点,如信息熵、自由能、量子纠缠,是理论意义上的;“通用”是相对于感知而言的,是行动(实践)意义上的。更重要的是,“蛮力”(算力、推理)不是“灵力”(智慧、灵感)。认知心理学表明,大脑的认知是“吝啬的”(能省力就省力),而计算机不仅不省力,反而耗能耗时耗财。因此,大脑的运作机制与AI可能完全不同。大脑在认知上“吝啬”是基于身体的大量自主运行的系统(血液循环、消化和内分泌系统等),这些无意识的自主身体系统是AI所缺失的。这就是AI能够执行抽象的符号运算,却不能执行低级的身体运动的原因。前者易编程(写出算法),后者难编程。这蕴含了一个道理:认知(思维)的抽象符号操作是可以离身的,即体外执行;具象的身体行动则不能离身,即必须是具身的。

  法国AI专家杨立昆认为LLM是死路一条,只有“世界模型”(与世界交互的智能系统)才是出路。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彭罗斯认为,AI压根没有真正的智能,因为它没有意识,AI概念误导了人们。或者说,人们所理解的智能,其实是“计算”“推理”或“感知—行动”循环。这些行为可以“体外”执行,即不需要“身体”。因此,AI本质上是“功能性智能”或“模拟性智能”,缺乏生物智能特有的“认知能力”(理解力)。这样看来,GAI要有智能,“感知—行动”循环要提升为“感知—认知—行动”循环,前者是“无表征的”,后者是“有表征的”。但乐观者认为,GAI已经初步有了意识(涌现行为),AGI的实现只是时间问题,进而引发人类文明史上最深远的生存危机。

  说GAI已经初步有了意识,有点言过其实。就目前的AI水平来说,其智能只是模拟大脑功能意义上的“假装”或“好像”智能。因此,与生物智能相比,AI没有真正的智能。这意味着,不是基于身体的智能不能称为“智能”,而且AI系统不可能自主产生“意识”。“机器意识”只是借用了“意识”所呈现的功能。因此,所谓“机器意识”实质上是“意识功能”的机器实现。这种观点势必会引起人类中心主义与反人类中心主义的争论。客观地看,我们既不能以人为中心拒绝承认人之外的实体无意识或无智能,也不能排斥以人的立场看待其他事物或系统。这本身就是矛盾的。因为我们无法排除自己是人类,即以人类视角观察世界是不可改变的。

  如果我们承认人类智能不是通用的,更不是“万能的”,就必须承认AI也不是通用的。“通用”只是“自适应”意义上的,即实体或系统在任何情境下(确定和不确定)都可自主地适应环境,灵活地应对环境变化,从而解决问题或达到目标。AI的“通用”可能只是“专用”的集合,或多智能体的协同。这样一来,AGI的含义需要澄清。据我的考证,AGI是定位于感知层的,“感知—行动”循环是其内在机制。如果AGI要实现“通用”,认知成分是少不了的,要建构“感知—认知—行动”循环,即具身的“认知智能”。

  就智能系统(人类和智能体)而言,它们必须与世界(环境)交互,这是一个实体或系统有智能的前提。生物(动物、植物、人类)不能与世界(环境)隔离,隔离意味着“死亡”或“智力白板”,狼孩的发现就是例子。“交互”是指一个实体或系统与另一个实体或系统发生接触和联系,而接触或联系意味着一个实体或系统适应另一个实体或系统,如动物与环境的适应。在这个意义上,交互意味着适应,适应蕴含了身体的存在,即身体对环境的适应。在生存的意义上,适应意味着智能,即生存智能。因此,生命本身就是智能的存在方式。

  从具身认知来看,若要实现AGI,“具身性”可能是必需的。“具身”意味着“感知”,“认知”意味着“理解”。由此看来,在AI领域,目前的“计算智能”和“感知智能”不足以达到“通用”。要通用,就要走向“认知智能”:一种高级的“具身智能”。然而,如何让机器系统成为“具身智能”本身就是个难题,我称之为AGI的“认知难题”。

  要消解这个难题,需要在研究理念或范式上有所突破。我认为,AGI的实现可立足“适应性表征认知理论”,采用具身的“认知智能”形式。运用适应性表征的理由是:“适应”是最基本的智能,任何自组织系统都有;“表征”(对属性呈现的解释和中介呈现)是高级智能,只有人类(可能还有灵长类)才有。“适应”和“表征”的组合既包含了基本智能(适应作为本能),也包含了高级智能(表征作为认知)。根据适应性表征策略,AGI的实现就是让其拥有适应和表征能力,适应就是与环境交互,表征就是要呈现世界。因此,“适应性表征”意味着系统与环境持续交互,直到达成目标。

  这里特别强调几点:其一,“适应性表征”是有条件、有限制的自组织系统,不是万能的。其二,它是可操作的、可编程的,如适应性可通过“遗传算法”编程,表征则有各种方式,如语言描述、数学表达、逻辑刻画、模型呈现。目前流行的LLM如ChatGPT、DeepSeek等,都是可操作的适应性表征系统。其三,适应性表征不同于“涌现”。“涌现”是指大量低级成分(如原子、分子、神经元)以某种方式组合产生的、且不能还原为低级成分本身的属性,如意识。目前尚不清楚“意识涌现”的具体机制是什么,因而难以编程。如此一来,“涌现”就可能成为复杂现象研究者回避问题的“挡箭牌”。这就好比古人对不理解的自然现象(如打雷、闪电)用“神灵”解释一样。

  最后,适应性表征也不同于“主体性”。目前哲学界对GAI的主体性问题的探讨不少,但我认为谈论GAI的主体性尚且过早,这与谈论AI的道德主体地位是一个道理。主体性和道德性是两个基于意识的高级属性,目前只有人类才配得上。GAI没有意识,更没有伦理观念,所谓的“意识对齐”“情感对齐”“伦理对齐”只是强AI研究者的“执念”或“一厢情愿”。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人工认知对自然认知挑战的哲学研究”(21&ZD061)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山西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编辑:邵贤曼(报纸) 张赛(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