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形态、特征与意义

2023-09-2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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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研究网络文学,离不开对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透视。网络文学原生评论是一个较为复杂的概念,需要从评论主体、存在空间、话语内容和形式等多个方面界定。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形态主要包括在线化注疏、多媒体挂载和体认式评价,由网络技术、商业机制、管理机构等构成的评论场推动其发展。与传统文学批评相比,网络文学原生评论具有超文本偏移、交互性表演和自指性倾向三个特征。网络文学原生评论在文学创作、理论建设和评价体系构建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但其自身也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

  关键词:网络文学原生评论 评论场 体认式评价 自指性

  作者:江秀廷,安徽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合肥230039)。

  来源:《中国文学批评》2023年第2期P131-P140

  责任编辑:马征

  网络文学的高质量发展,离不开网络文学批评的促进、引导。有研究者从批评主体出发,将现有的文学批评划分为三类:“以传统形态的批评家为主体的专业批评、以媒体业者及媒体文章为主角的媒体批评、以网络作者尤其是博客文章为主干的网络批评。”时至今日,与专业批评、媒体批评相比,“网络批评”的批评主体、表现形态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学界在这方面的研究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主要包括:谭德晶的《网络文学批评论》(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年),黎杨全的《数字媒介与文学批评的转型》(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欧阳友权的《当代中国网络文学批评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以及禹建湘的《空间转向:建构网络文学批评新范式》(《探索与争鸣》2010年第11期),周兴杰的《网络文学在线阅读的临场评说》(《广西师范学院学报》2018年第6期)等。但这方面研究整体上还是较为薄弱。面对这一带有鲜明网络特质、与传统文学批评完全不同的批评形态,人们在其命名方式上也是多种多样,并未达成共识,乃至同一研究者在不同文章中也会出现命名的差异。如欧阳友权等在一些文章中用“网络文学批评”(欧阳友权、吴英文:《网络文学批评的价值和局限》,《探索与争鸣》2010年第11期),“在线批评”(欧阳友权、张伟颀:《中国网络文学批评20年》,《中国文学批评》2019年第1期),“网生文学批评”(程海威、欧阳友权:《“网生文学批评”的话语权生成及其功能承载》,《中州学刊》2020年第4期)等对其指称。同时,在既有的命名中有些是比较含混的,如“网络文学批评”容易将传统形态和网络媒介形态的批评都包含进去,“在线批评”“线上批评”难以区分网络原创和线上传播;有些是单一的片面描述,如“草根批评”或“粉丝批评”等命名方式只能涵盖部分评论主体,“神韵批评”也只是少数评论才具有的特征。

  基于此,笔者决定以“网络文学原生评论”来命名,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考量:一是明确评论对象是网络文学;二是“原生”体现了评论的网络媒介属性,并与网络文学的概念相对应;三是用“评论”而非“批评”,意在避免精英化、学术化倾向,凸显其大众点评色彩。网络文学原生评论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概念:从评论主体来看,多数评论者是匿名的、业余的普通网民,但我们不能简单地以某种身份来看待这一群体,网络作家、学者粉丝和商业网站也都是这一评论主体的有机构成。从存在空间来说,网络文学原生评论主要存在于贴吧、论坛、商业文学网站、手机读书软件以及博客、微博、微信公众号等自媒体平台。在评论内容和形式方面,有些评论内容与网络作家、作品相关,有些则是脱离文本的自我情感的表达,只言片语的“即兴式短评”“体悟式点评”和“鉴赏式长评”都属于网络文学原生评论。总之,网络文学原生评论是一种以网络文学为对象,网民大众参与的、网络原创的、内容和形式多样的评论。

  一、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存在形态及发展动因

  在印刷文学时代,评论与文本多数时候处于分离状态,这是由印刷文学自身的封闭性所决定的。虽然明清时期的评点著作(如《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会在原作章回之间夹写评语,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丰富、完善文本的作用,但这种阐释方式囿于物理空间的褊狭,作家与批评家难以展开对话,并未改变批评的单向度模式。数字空间则是无限的,基于数字技术的网络文学评论场具有无限的开放性,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存在形态和话语表达形式在不断地拓宽、延展。根据评论与文本的位置关系,网络文学原生评论可以分为以下三类:独生性评论,如在百度贴吧、天涯论坛、豆瓣等空间里的专门评论;伴生性评论,这种类型与网络文学紧密相连,以原创商业读书网站为主要“寄生”对象;衍生性评论,即网络文学(含伴生性评论)被进一步开发成次级产品(如漫画、有声读物等)后的二次评论,可视为广义的网络文学原生评论。这种分类方式以文本与评论的距离为标准,容易造成分析的简单化,下面从评论的创新性、陌生化视角讨论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存在形态。

  其一,在线化注疏。注与疏,意指评论者对本文的注解及阐释注解的文字合称,是中国古代最为常见的批评方式。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继承了注疏的阐释性、交互性传统,并以数字化、在线化的形式呈现出来,既有严肃性思索,也有口嗨式、宣泄式表达。网络文学原生评论通过段评、本章说、书友圈等,实现了对网络文学字词、段落、篇章的评点和注解,并构成了一套层级评论系统。段评最初也叫“间帖”,是读者针对网络小说的字词、句子、段落进行的评论,有些类似于古代小说的评点,但评论主体和评论内容在理论上可以无限延展,以数字角标的方式粘连在字里行间。间帖最早于2015年9月上线,由二次元阅读平台欢乐书客(后改名刺猬猫阅读)推出,更加方便读者“吐槽”,后来得以在其他平台推广。段评提高了读者的参与意识和粉丝的凝聚力,显示出强大的符号表征能力。很多热门小说的段评数量达到“99+”,代表着作品极高的人气值。有些读者甚至在小说的标点符号、空白处进行“占位”,他们声称相比于读小说,看评论能带来更大的欢乐。段评打断了读者的线性阅读进程,拓宽了理解空间,延长了阅读时间,也拉近了作家和读者之间的距离。本章说是针对章节的评论,顾名思义,这种评论存在于小说章节结尾处的评论区。如起点读书APP上的小说,每一章的正文结束后,会有“看完这章,有请大佬发言……”的字样,鼓励读者发言。如果说读者在段评里针对词句进行论说、演绎,那么本章说里的文字更集中于评论小说的人物形象设定、故事走向、细节处理等方面。本章说为小说带来了“流量”,其本身也受到热议,如网络小说《大王饶命》第一章后面的本章说里就有以下议论,“果然,评论区自古英雄辈出,,,,,,,,”“本章说那么多,我又不想屏蔽,又喜欢翻,翻得又累,你们说我这个人是不是贱啊”“1w6的本章说。。。怎么看啊”,等等。书友圈是在早期书评区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一般包含书评、作家说、同人创作、周边等模块,既是整本书的讨论区,又是一个链接同类书籍的窗口,起到书籍推送的功能。长评和粉丝同人文创作活跃在这个区域,一些精华评论也常常出现在这里。段评、本章说、书友圈构成了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三个层级,几乎每一个主流读书网站和相应的软件都会开辟出这三个区域(如下表所示),套用一句流行语——“无评论,不文学”。

  图片其二,多媒体挂载。网络文学原生评论除了以文字在线注疏的形态存在,还有集声音、图像、视频等元素为一体的多媒体评论形式。多媒体挂载的生成依赖网络技术,以更为丰富、生动的表意方式吸引接受者加入其中。比如,不同读者面对网络小说文本里的同一个句子、段落时,会用不同方言、语调、情感、速度进行诵读表演,诵读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表明读者对文本的不同理解向度。这种用声音代替文字的评论形式不是单纯的口语化复归,用美国媒介环境学家沃尔特·翁提出的“次生口语文化”来解释更为契合,“电子变革又把人的意识提高到次生口语文化的新时代”,“但次生口语文化产生的群体比原生口语文化产生的群体大得多,甚至于难以估量。”“次生口语文化”不应仅被视为后印刷文化时代语言表达的转向,还应是数字文学批评的自觉指征。如果说声音是对文学评论的听觉延展,那么图像的强势介入则增强了评论的视觉效果。比如,当网络小说的人物出场时,与这个人物相对应的画像(以漫画为主)也同时在评论区生成了,加上评论区里疯狂的“斗图”行为,“以图阐文”的评论逐渐成为司空见惯的表意方式,正如王宁所说:“文学创作的主要方式将逐渐从文字写作转向图像的表达,而伴随着这一转向而来的则是一种新的批评模式的诞生:图像或语像批评。”声像表达改变了语言评论的抽象性、间接性特征,直接与评论群体的视听感官绑定在一起,消解了评论的深度模式。声像表达不仅承担了文本母体的阐释功能,更强调评论主体的主观意念和情感体验。显然,这种体验是与文化快感、消费理念紧密相关的。

  其三,体认式评价。这里所谓的“体认”,是文字注疏和多媒体评论之外的一种“超语言评价”,这种评价源自评论者的感知认同,常常借助一些具体符码参与评论,使得网络文学原生评论具有了消费性评论的性质。读书网站、软件的页面上都设有虚拟按钮,“引诱”读者参与评论。体认式评价包括:订阅、打赏;推荐票、月票、角色红包;送花、比心和点赞。这种评论方式是无言无声的,却对网络文学的连载、榜单位置具有决定性影响。仍以起点读书中的评论为例,读者(评论者)每进行一次评论(消费),都能获得相应的书友值(如每投一次月票就能获得100书友值),书友值又决定着评论者的等级身份,文学评论主体就以这种方式被等级化了。文学评论历来都是建立在认知基础上的审美和价值判断,数字文化时代却转变成为一种经济、消费行为,或者说消费和评论合二为一了。文学评论的消费预设为读者的阐释行为设置了门槛,在很多热门的网络小说中,粉丝群是根据书友值来设定的,书友值只有500的“学徒”就难以进入书友值5000以上的粉丝群。这样看来,读者的阐释能力并不重要,以金钱为支撑的购买力才是最重要的。当然,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存在形态在不同的网络文学网站和读书软件上有很大的差异,如以女频小说为主的晋江文学城有专门的评论频道,尤为注重长评,这比起点读书更容易培养起自己的“土著”评论家。

  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存在形态是不断丰富、变化的,推动其发展的动因是什么呢?在笔者看来,除了作为显性评论主体的网民大众发挥作用外,网络技术、商业机制、管理机构、职业批评等隐性主体也起到了形塑作用。首先,网络技术为评论者提供了自由言说的平台,并从电脑网站、键盘录入走向手机软件、手指触碰,评论主体与对象之间的物理间距被无限拉近,评论形态也由此与平台形成了紧密的关联。例如,微博上的推文帖能够用简短、凝练的语言概括、评析网络文学作品的故事类型、人物配对等要素,微信公众号则能够借助视图对作品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其次,以“起点模式”为代表的商业机制也是网络文学原生评论发展的重要推手,资方一方面能从“体认式评价”直接受益,更重要的是评论能够聚拢人气,为粉丝介入叙事、宣泄情感提供端口。评论还能够很好地发挥“雪球效应”,起到建立口碑的作用,因而与起点中文网、晋江文学城相比,没有评论区的文学网站的流量较低。同时,评论还是网站吸引读者订阅(消费)的重要手段,很多时候参与评论的前提是成为该网站/APP的会员。最后,管理机构也非常重视网络文学原生评论,通过“净网行动”、制定法规、锻造网络评论队伍等途径引导评论健康发展。其中,2021年8月公布的《关于加强新时代文艺评论工作的指导意见》明确要求:“用好网络新媒体评论平台,推出更多文艺微评、短评、快评和全媒体评论产品,推动专业评论和大众评论有效互动”。2022年6月发布的《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关于〈互联网跟帖评论服务管理规定(修订草案征求意见稿)〉公开征求意见的通知》要求进一步明确责任主体、精准管理。此外,职业批评也认识到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价值,会与“网生评论家”进行对话,学习他们的“土著理论”。因此,我们可以综合以上论述建构起网络文学原生评论存在的“评论场”,其中不同的评论主体基于各自的立场、习性,在不断争夺话语权的同时形成一种合力,共同推动网络文学原生评论不断向前发展。

  二、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特征

  当读者大众的兴趣、情感投射到赛博空间里的文学叙事时,就转变为我们所要探讨的网络文学原生评论。与印刷时代的读者批评不同,数字时代的网络文学原生评论有鲜明的“网络性”特征,这些特征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超文本偏移

  首先需要对两个问题进行追问:何谓超文本?中国网络文学是超文本文学吗?超文本(hypertext)一词由美国学者纳尔逊所创,意为“非连续著述”(non-sequential writing),即分叉的、允许读者作出选择、最好在交互屏幕上阅读的文本,是一个通过链接而关联起来的系列文本块体,那些链接为读者提供了不同的路径。尽管人们对超文本这一概念内涵的理解有出入,但其核心特征被基本确定下来:非线性、超链接、多媒体。以此为基础,黄鸣奋将电子超文本的特征归结为自然语言化的人机界面、转移无缝化的组织结构和更新即时化的管理机制,其主要范畴包括节点、链接和模板等。在西方,出现了如《下午》《维克托花园》《黄金时代》等为数众多的电子超文本小说,他们被视为具有先锋性、后现代主义色彩的文学实验。在中国,网络文学是数字文学的典型形态,所以早期很多学者都把中国网络文学纳入超文本文学的研究视野中来。但是,中国网络文学的存在形态与西方超文本文学有着明显差异,所以随后研究者作出中国网络文学并非超文本文学的判断。崔宰溶的质疑最具代表性:“这些网络长篇小说当中,‘超文本’、‘多媒体文本’、‘后现代主义’等网络文学的所谓‘最主要的特征’并不显著。其实,脍炙人口的中国网络文学‘作品’几乎都是很传统的大众、通俗小说。”他还将网络文学“超文本”说归结为西方理论的影响力过于强大,其看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学界逐渐在网络文学的定性问题上达成了共识:中国网络文学不是超文本文学,西方超文本文学理论不适合中国经验。中国网络文学研究在理论上似乎陷入了停滞,一些折中的提法,如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的“中间路径”说得到了很多学人的认可。

  但是,生长在赛博空间里的中国网络文学难道不具有链接性、可选择性、交互性等超文本文学的基本特征吗?对超文本文学的既有限定是否过于狭窄化了?笔者不赞同这种彻底否定中国网络文学为超文本文学,甚至否定其具有“超文本性”的观点,而是认为超文本叙事已经成为中国网络文学存在的底层逻辑。同时,网络文学是不断发展的,随着段评、间帖、本章说的评论形态的出现,网络文学的超文本形态已经发生了偏移,即从文本母体转向评论。因此,网络文学原生评论具有了超文本特征。首先,网络文学的节点链接正在不断增加,读者阅读时会随时从正文跳转出来,进入大众评论的世界,评论场里作家与读者、读者与读者间的言语交互构成了平行于正文的另一层叙事空间,网络文学的非线性叙事特征体现得愈发明显。其次,声音、图像、视频的加入大大增加了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容量,这种多媒体叙事形态消解了评论的深度模式,增强了接受者的参与欲望。最后,网络文学原生评论正从其他文艺形态汲取能量,例如,刺猬猫阅读的弹幕评论就师承Bilibili这样的弹幕视频网站,在同一个阅读界面上,静态排列的文本母体与动态滑动、不断闪现的弹幕评论形成了强烈对比,因此将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称之为“解释性超文本”并不为过。

  2.交互性表演

  网络文学所“寄居”的虚拟社区里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只不过这些声音超出了文本范围,它们来自读者大众。传统文学批评往往是一个人的言说,代表着某位批评家的审美观念、学术修养和思想水平。网络文学原生评论主体是群体性的,他们在各层级评论里分析作品、讲段子、吐槽,和作者是多对一的关系。更为重要的是,网络文学原生评论是以读者交互为主体形态,其内容涉及知识、审美和日常生活经验等多个方面。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交互性由以下三个方面决定。其一,从键盘输入到手指触屏,不断发展的数字通信革命提供了群体交互的技术基础,虚拟体验的真实感逐渐增强。其二,去中心化在网络文学场域里得到了全面的呈现,人人都是作家,人人都是评论家,交互性的网络文学原生评论实现了文艺祛魅的效果。其三,评论逐渐成为一种文学参与的基本方式。从购物完成后的商品评价、外卖团购的服务点评到一些机构的信息反馈,评论在网络空间里已经延伸到各个行业。与单纯的阅读接受不同,网络文学原生评论能够起到承载叙事意志、文化惯习和心理诉求的作用。

  网络文学原生评论是一种“在线狂欢”,其交互性特征常以虚拟表演的形式表现出来。不同于传统文学批评的权威性、严肃性、有序性,网络文学原生评论因其评论主体的身份隐匿,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地位、职业、性别、年龄等方面的束缚,他们可以“带着面具”自由表演。如果将网络空间视作说书场、娱乐场,那么评论者就是舞台上的演员,他们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以一种游戏化的心态抒发自我情绪体验。以网络文学原生评论中的“吐槽”为例,当作者写出一段有歧义的或含混的语词时,评论者的表演时刻开启,他们通过谐音、误会、双关的方式故意曲解原意,而每一条评论下面都会收到后来者的点评,假如这条评论的点赞数量“名列前茅”,它就会成为“热评”,受到进一步的关注。如果说传统的文学接受、批评是“创造性误读”,那么网络文学原生评论在很多时候往往就成为表演者的“起哄式歪读”了。

  3.自指性倾向

  网络文学自诞生之日起,就被视为传统通俗文学的当代接续和数字时代的“新消遣文学”。当商业付费阅读制度建立后,“小白文”大量出现,“爽文”“YY小说”几乎成为网络文学的代名词。网络作家借助“金手指”“玛丽苏”,通过穿越、重生、架空等叙事手法,创造出数量庞大、不断演替的“种马文”“女尊文”“赘婿文”“甜宠文”等带有强烈欲望指向的小说类型。网络文学身上体现出来的“欲望”与“快感”,受到了越来越多研究者的审视,“网络文学的文学性、独创性,经常就是一些快感模式的审美指代,是欲望叙事的审美化成果”,“目前以网络类型小说为主体的、‘以爽为本’的网络文学,遵循的自然是快乐原则,以消遣本身为目的”。但是,学界对于网络文学的欲望研究多停留在创作和文本层面,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欲望性特征未能引起足够重视。网络文学作为大众通俗文化的叙事呈现,取消了追求陌生化、思想性的深度模式,因而评论者的解读也常常指向欲望诉求。网络文学原生评论主体(还包括一些不发声的读者)的身份常常处于一种悬置状态:既是读者,也是随时可以转入创作的“前作者”。他们一方面寻找作品的“槽点”、与作者“互撩”,另一方面同其他评论者讲段子,爱欲、权力欲、好奇欲等不同层次的欲望以轻松幽默的言语形式表现出来。有时,欲望则以一种更加模糊、暧昧的形式呈现,读者与作家、读者与读者之间形成了一套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欲望沟通机制。

  为何学院派批评难以深度介入网文创作?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两者拥有全然不同的批评理论和实践话语。前者本质上是以作家、作品为中心,体现了鲜明的“他指”特征,而后者则完全指向自己,以满足自我为核心,“自己爽”才是评论的动力和出发点。“龙的天空”论坛这样的纯评论空间之所以能存在,就因为评论者总是想着吐槽、借鉴、学习,目的都是指向自我,为了成为一名成功的写作者。书评区里的同人文创作,兼具文学生产和评论两种功能,评论主体(创作主体)完全按照个人意念进行再创作和评点:场景是温馨的小浪漫,结局是自己渴望的大团圆,而他们所看重的对象可能仅仅是原文里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因此可以说,欲望自指性是网络文学原生评论区别于其他评论的重要特征。

  自指性倾向集中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评论总是紧贴着故事,少有深刻的反思和批判。因为评论者并不关心阅读对象能否提供哲思和美学价值,更注重故事好不好看,能否满足自己的核心欲求。其次,评论多集中于人物情感方面,评论者借助同人图、同人文,给予网络小说这一亲密关系试验场以额外的欲望延伸和情感反馈。最后,与传统批评话语的理性、抽象不同,来自普通读者和网文粉丝的评论语言更加直观生动,如玛丽苏、金手指、代入感,这些“黑话”“行话”多源于人们的生理感受和生活体验。这说明评论者在行使批评权时并非客观冷静的主体,更多时候是对个人青春、热血、梦想、情怀的表达。

  何以具备自指性倾向这一特征?这与多数评论的业余性有关,即绝大多数评论者并非科班出身,不具有经过长期学术训练后的知识素养。业余也使得他们免于学术体制的规训,敢于张扬自我。同时,评论具有伴生特征,评论者是一边读、一边评论,这与传统批评全部阅读完文学作品后再做整体性评价不同。在漫长的追更/评论过程中,评论者受到日常生活经验、社会新闻事件的影响,并以积极评论的方式反馈欲求的满足程度。在这一过程中,他们个人的力比多也充分释放出来,评论也就成为解放爱欲生产力的一种方式。

  三、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意义

  在一些学院派批评家看来,网络文学原生评论是嘈杂、喧闹、没有多少养分的文字游戏,他们质疑网络文学原生评论主体的客观立场、学理素养,否认评论内容的学术规范,因而网络文学原生评论及其主体长期不为学界重视。但是,文学评论是建立在阅读经验、审美实践基础上的,如果只坚持传统的批评观念,就难以在数字文学时代全面观照批评对象,不读网络文学作品、不深入网络评论现场的批评肯定是有缺陷的。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主体是以复数形式存在的,他们的评论内容或许浅显,但多数源自真情实感。客观地说,这些被学院派批评家视为“非批评”“弱评论”的话语形态,实则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在网络文学内部,网络文学原生评论与作家、读者构成稳定的对话关系,形塑、浸润着网络文学作品的结构肌理和故事走向。网络作家除了在读书网站评论区与读者交流,还通过建立QQ粉丝群、创设微信公众号和在Bilibili上传视频、在抖音上直播等方式聚拢人气。在这些社区、圈子里,作家透过已经日常化的文学评论了解粉丝趣味、听取读者意见,并在此基础上修改设定、完善内容。在“龙的天空”论坛里,很多网络作家(以新手为主)会上传自己的写作大纲,供广大读者讨论、点评,此时的读者拥有了肯定或否定一部作品的权利,他们的评论甚至会影响、改变一个作家的“职业生涯”。多数作家会认真听取、积极接受这些意见,以网络作家知白为例,他就从评论中获益良多:

  之前写的那一章是童真,是我写的放肆了,也写的敷衍,对不起大家,这一章是覆盖在之前那一章上,删掉了之前所有内容,所以这一章应该不再收费,但是字数多了一千多,如果收费了,大家加群:517832051,我给大家发红包赔礼道歉,态度上出了问题是我的错,我绝不再犯。

  之前一章中描写火药包中放了大量铁钉,这不符合实际,欠缺考虑,已经修改,在这个环境设定下,铁钉的大量制作并不容易,所以改为碎石子和少量碎铁片以及箭头。

  网络文学原生评论不仅给作者带来写作上的建议,有时还直接成为创作的一部分。知乎上有一个“网文作家卡文的时候,都会怎么办”的问题,名为“404NotFound”的知友(也是网络作家)的回答获赞数量最多。他提供了两个方法,其中一个是“抄书评。你永远不知道读者多有才华。跟我念:抄书评一时爽,一直抄一直爽”。而有一些作品,如吹牛者的《临高启明》,就是论坛评论(跑团活动)的产物,作者也多次表示感谢:“小说里一些故事情节和技术资料,都来自当年团穿的参与者们,无意独美,在此表示感谢,你们的创造力给了这部作品无限的生机和活力。”在这种情况下,作家和读者成为情感共同体,超越了单纯的写/读关系。这里还有一个较为感人的案例,从2009年9月到2011年2月,网络作家贼道三痴在起点中文网连载小说《上品寒士》,作者因病于2015年9月去世。这部作品没有因此而被遗忘,直到今天,仍有一批忠诚粉丝为它撰写长评,借助段评、本章说纪念作者:“从雅骚转过来的,作者确实内有锦绣,可惜没赶上网文大兴的好时候,如今正是网文泛滥成灾良莠不齐时,难得遇到好文,奈何斯人已逝,恨不能相交”;“道友驾鹤离去已五载了,想你定是进入书中成了笔下的那个人,每日与我们在书中相见。不是吗?”

  由上可知,我们既往对网络文学的理解是不恰当的,网络文学不能仅仅等同于网络作家笔下的作品,还应该将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纳入进来。离开了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网络文学是不完整的,其作为数字文学典型形态的独特性也不能很好地体现出来。因而一部作品除了作者的声音外,还有无数评论者的声音,这部作品也就成为多个叙事主体共同合作的成果。随着时间的推移,评论者的声音会不断得到强化,因为网络作家的主体叙事终会结束,而评论者的后续参与不会终结。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只要评论区正常开放,一部网络文学作品理论上永远都处于未完成状态。

  网络文学原生评论提供了大量的话语资源,很大一部分都是基于本土经验的提炼,这有助于推动中国文论话语建设。中国文论面临着原创性不足的危机,正如童庆炳所说:“我们基本上还没有建立起属于中国的具有当代形态的文学理论,我们只顾搬用,或只顾批判,建设则‘缺席’。”除了从西方搬用、拿来理论,我们更应该从现实经验中提炼、归纳,像网络文学原生评论中的“爽感”“融梗”“女性向”等,这些术语已经加入了很多研究者的“理论库”,成为具有“前理论”性质的“土著理论”。同时,网络文学以读者为中心,网络文学原生评论来自读者群体鲜活的审美经验,这种经验在补足既有接受理论、建构数字时代接受美学方面具有重要价值。西方接受理论深受胡塞尔、英伽登的现象学和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的诠释学影响,最终在以姚斯、伊瑟尔为代表的康士坦茨学派建立。按照伊瑟尔本人的理解,接受理论又分为两派:“接受美学针对的是实际读者……而我本人的审美反应理论则集中探讨文学作品如何对隐含的读者(implied reader)产生影响,并引发他们的反应。审美反应理论根植于文本之中,而接受美学则产生于读者对作品的判断史。”也因此姚斯的理论被认为是宏观接受,而伊瑟尔的是微观接受。问题在于,接受理论所提出的“前理解”“视野融合”“期待视野”“效果历史”“召唤结构”“隐含的读者”等核心概念,它们作为印刷媒介的产物,已难以解释网络文学的接受情况,即网络文学原生评论对传统的接受理论提出了严重的挑战。比如,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广泛存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消解了“期待视野”“隐含的读者”存在的合法性,之前那种暗隐的文学观念以一种可视化的文字和声像的形式凝定下来了。同时,纯粹的接受者在数字文学时代已经不复存在,它们是阅读/评论、消费/生产、接受/创造的间性复合体。传统接受美学更多停留在理论阶段,难以与阅读实践有效结合,这就是其迅速走衰的一个重要原因。网络文学原生评论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话语资源,和以前难以存在的读者共时性交互体验,在建构包括新的接受理论在内的文论系统方面具有重要价值。

  此外,网络文学原生评论对于中国网络文学评价体系的建构也起到正面推动作用。目前,网络文学的批评标准与评价体系已经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问题。从现有研究成果来看,设置综合性、多维度的评价指标已经成为一个基本共识。欧阳友权提出了“评价树”构想,他将网络文学的评价体系分为三个层次,由思想性、艺术性、网生性、产业性和影响力5个一级指标、18个二级指标和相应更为细化的三级指标构成。周志雄认为这一体系应包括价值、理论、审美、文化、技术、接受、市场等多个维度。禹建湘所设定的维度由三个统一组成:虚拟真实与现实审美、爽文制造与人文关怀、文化传承与艺术创新。显然,网络文学是跨越文学、商业、媒介的复杂存在,采用多维度的评价指标、标准是有合理性的。但是,过度强调综合就容易忽视重点,这么多的评价选项哪一个才是最重要的呢?单小曦对此有所质疑,在否定网络文学评价“普遍文学标准说”“通俗文学标准说”和“综合多维标准说”的基础上,提出“媒介存在论”批评是最契合网络文学评价的关键所在。媒介文艺、数字生产是单小曦的持论依据,而在笔者看来,网络性和读者是网络文学能够不断成长的动力,我们不妨将目光首先投注到网络文学原生评论上。一方面,网络文学原生评论数量庞大,建立标准和体系应该以大众的观念为基础,它是网络文学评价的地基和根脚。另一方面,读者大众的评论来自切身阅读体验,他们的趣味在很大程度上引导着网络文学的发展方向,思想性、艺术性应以可读性为前提。同时,网络文学原生评论是数字文学区别于传统印刷文学的一个显著标志,它不仅是网络文学的附加物,而且是其不能剥离的一部分。重视网络文学原生评论,尤其是网络文学原生评论家的长评、精评,有助于建立起有效的评价体系。

  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意义远不止此,它是保存史料的“存储器”,是打击盗版的“保护器”,还是推进IP开发的“辅助器”。但是,我们必须客观地审视网络文学原生评论的不足之处。一方面,评论话语多数时候是繁多而浅显的,内容多停留在感性认知阶段,低层次的欲望诉求、争吵喧闹、哗众取宠阻碍其走向深层次的理性反思,真正的批评应是戴着镣铐跳舞,不能停留在评论“舒适区”,这也是其受到很多学者指摘的主要原因。另一方面,网络文学原生评论主体缺少代表性评论家,一些有过较为突出表现的评论家并未开发出他们应有的评论潜质——在网络文学原生评论上持续用力——而是简单地重复“低强度”评说,甚至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这也说明,仅仅基于兴趣和一时的评论冲动是不够的,网络文学原生评论要想发挥更大的作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本文注释内容、图标从略)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编辑:闫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