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中有一个说法:“Lyrics are bad poetry(歌词就是烂诗)”,这其实是比较粗暴的说法。确实有大量的歌词不是那么好,但是也有很多歌词是非常优秀的诗。在《诗经》与荷马以及萨福的时代,歌就是诗,而当歌开始跟诗分离,歌词的质量就开始良莠不齐。在当代社会,诗的传播力其实是相对比较弱的,能把读诗当作阅读习惯的人非常少,但是流行歌曲的传播力却特别强。这就导致很多特别优秀的诗根本无法被人看到、读到,很多没什么文学性的歌词却被大家传唱。
诗歌阅读与大众的关系在当下是较为疏离的,一方面是因为社会生活节奏的变迁、新型媒介的兴起,另一方面是因为当代诗歌文本的晦涩性。T. S. 艾略特曾说过,“诗歌在还没有被理解之前就已经开始和你交流了”,这有点类似中国文学中说的“诗无达诂”。在艾略特看来,诗歌也许可以找出意义来,找出的这种意义也许是其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如果认为诗人最主要的就是去表达这个意义,那么就误解了整个诗歌的审美过程。
很多人也许会说:我读不懂诗歌。其实,艾略特已经解释了这个问题:诗歌不需要试图去“读懂”,你只需要去体会它跟你的交流,并不需要在理智上去把握它。就像听外文歌,你可能一个字都听不明白,但是不影响你去享受它。这其实也是对诗歌的一种祛魅化,我们不要把诗歌看成一种很难懂的、技术性很高的神秘之物。当小孩子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想过自己懂与不懂。
诗歌文本同样可以向不同背景、不同知识储备的人敞开。20世纪的思想家马丁·布伯说,世界上有两种关系,一种是“我与你”的关系,一种是“我与它”的关系。当我们把文本当作“它”去分析时,就会将作品对象化,我们希望的是一种“我与你”的关系,即在这个文本和我之间没有任何的中介,我完全地向诗歌敞开,诗歌也完全地向我敞开。
普通读者面对一个诗歌文本,可以不用去涉及任何所谓的文艺理论,或者学术性的知识,因为这很大程度上会让诗歌和我们交流的过程被神秘化,也不用去过多涉及诗人个人生平和历史背景。在跟一首诗交流的时候,我们不一定要做一大堆的功课,有一大堆先见的前置知识。我们要做的是作为一个读者,跟这样的文本初次相遇时,会产生一种怎样的体验。事实上,所谓经典的形成,就是一个个在审美中更有经验和优势的读者个体所共同建构的。
诗歌在当今生活中扮演了一个很神奇的角色:一方面离大家非常遥远,另一方面又好像没有完全退去,尤其是在孩子的成长教育和语言心智发展的过程中。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中国是诗歌传统非常深厚的国家,诗歌以各种形式萦绕在大家的生活当中。在我们小的时候大多会被大人要求背诗,诗歌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在其他的文化中是看不到的。笔者目前尚未听说过在英国三岁的孩子,刚刚会说话,就开始背拜伦、莎士比亚,但是中国很多三岁的孩子就开始背李白了。他们的父母可能不一定那么有文化,但是我们民族的血液中有诗歌的基因,这是一个非常宝贵的传统。
在当代,写歌词和写诗已经完全分离,歌词和诗歌也成为两种不同的文本。举个技术上的例子,押韵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情,大量地、肆意地押韵,不一定有好的效果。诗歌的音乐性不等同于押韵,诗歌往往也不是句句押韵的。诗歌的音乐性有多种呈现形式,并不是只有押韵。押韵也分很多种,并不是每一句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个元音都一样才叫押韵。我们知道,打油诗恨不得每句都押韵,一些糟糕的歌词常常也是句句押韵。像很多的喊麦、口水歌、短视频“神曲”,都是从头到尾硬押一个元音,反而没有任何文学性。
中国新诗到现在也就一百余年的历史,但它又同时吸收了中国古诗几千年历史的传统和外文诗的传统。那个时候,大量的诗人都学习过外语,而且他们也做了很多翻译工作。像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穆旦、冯至,都同时是翻译家。他们在中国诗歌的传统中吸取了特别多的养分,又在翻译外国诗歌的时候吸收了外国现代诗的一些特质。
中国新诗诞生之初,新月派诗歌一项重要的贡献就是在现代汉语中重现了音乐性。新月派诗歌单独看文本时仿佛不过尔尔,可是当把这些诗当成歌的时候,却觉得曼妙异常。它们跟音乐的贴合,简直像是帮你把重拍轻拍都数好了,甚至连小节都标好了。新月派诗歌真的是非常完美的歌词,它们在节奏、韵律、音部、押韵上做得非常好,甚至近乎完美的程度,既继承了中国古诗的音乐性和形式美,同时又借鉴了外文格律诗的格式,已经非常成熟。
优秀的当代流行音乐歌词往往也继承了中国新诗这种传统意象与外文音韵的融合。歌手罗大佑就大量化用中国诗歌的意象,他的歌词明显地葆有这种中国田园牧歌的传统,但同时,他也会写出非常出彩的长句。一般来说,汉语是比较倾向用短句的,所以罗大佑的那种长句子非常具有独创性。同样是采用很简单的意象,他一定会把句子变得有内在的曲折度,比如“阳光下蜻蜓飞过来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像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让青春娇艳的花朵绽开了深藏的红颜/飞去飞来的满天的飞絮是幻想你的笑脸”。很多时候,他明明可以把句子拆解开来,但却要串在一起,带有长句的特质,这是比较有意思的。他的歌词有时候还明显带有新月派的印迹,例如“是这般深情的你/摇晃我的梦想/缠绵像海里每一个无名的浪花/在你的身上”。
民谣歌手张玮玮也是一位重要的音乐人,他的《白银饭店》这张专辑的歌词放在任意一部中国当代诗歌集里都是毫不逊色的。他撷取中国古诗传统,融会当代西方文学象征主义,结合他对音乐的把握,效果非常好。比如,“太阳出来/星星要走/昨天过去/明天会来/腊月里的新衣服/房间里的旧影子/还有什么事/等着我们忘记”(《秀水街》),这些简单的意象看似随意,但整个作品的诗意就出来了,这也是很中国式的写法。
(作者系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