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代神魔小说的璀璨星河中,哪吒与孙悟空犹如双子星,以其耀眼的光芒照亮古典文学的苍穹。这两个经典形象分别出自《封神演义》与《西游记》,他们蕴含相似的叛逆基因,经历不同形式的蜕变,最终都从反抗走向归顺。在他们成圣成佛的蜕变背后,展现了关于个体与体制、自由与秩序的深刻思辨。其充满叛逆的生命轨迹,在弑神与降魔之间编织出东方文化中独特的英雄神话,也浸透着浓重的悲剧色彩。
宿命轮回下的蜕变
哪吒的降生虽伴随着灵珠转世的神圣光环,却深陷父权与天命的双重桎梏。李靖挥剑劈砍肉球与哪吒自刎毁身,构成中国传统父权制度下最惊心动魄的伦理博弈。父亲对儿子生命的裁决,暴露出父权的暴力性与对异质生命的排斥,更揭示了宗法制度中父对子“身体”和“生命”的绝对垄断。哪吒剔骨析肉还于父母,看似以自毁谢罪“成全”的极致之孝,实则是以摧毁受之父母的肉身来夺回生命的自主权。这种自我毁灭终结了侍奉义务,斩断了血脉延续,使孝道伦理失去了依附的载体,瓦解了李靖的父权。这种自我献祭式的反抗,堪称对孝道伦理的终极解构。
而“灵珠子转世”的先天宿命,注定他要在阐教伐纣大业中担纲重任。太乙真人重塑的不仅是哪吒的躯体,更是对其身份的重构与命运的操控。莲花化身既隐喻着对哪吒原始野性的净化,亦暗示了对“父子”人伦属性的剥离。重生后的哪吒彻底摆脱了孝道的枷锁,他对李靖的追杀与复仇表现出对传统伦理的反抗。然而,燃灯道人以玲珑塔驯服哪吒,使其从“弑父逆子”蜕变为伐纣阵营中的“先锋”,又以阐教属下的身份听命于李靖,这种和解实则是在天道秩序的框架下对反叛者的规训。
同哪吒一样,孙悟空是花果山灵石迸裂而出,这个天地孕育的灵物自诞生便挣脱了人伦纲常的束缚。菩提祖师为他起名“悟空”,预示了他的修行路径和命运转折。取经前,他是完全的“自由人”,大闹天庭、大闹龙宫、大闹地府,他既不受伦理羁绊,亦无关道德审判,纯粹是混沌生命的本然呈现。然而,这只跳不出如来佛掌心的野猴却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这一结果既是天道压制,也是宿命轮回。在接受西天取经的重任后,他才得以破石而出,然而“紧箍”却牢牢控制着他未泯的原始野性,九九八十一难更是磨砺他顽劣心性的道场。最终,孙悟空从“泼天野猴”变成“斗战胜佛”,完成了从野性到秩序的生命蜕变。
蜕变过程的隐喻
在哪吒和孙悟空这两个异质生命的蜕变过程中,哪吒裹挟着血腥暴力,最终为武王伐纣保驾护航,而孙悟空则在戏谑中举重若轻,最终走上除魔降妖、保护唐僧取经的西行之路。
在与殷商截教的战斗中,哪吒是一个充满原始张力的少年神将形象,他用混天绫缚妖、乾坤圈破阵,酣战时“三头怒目圆睁”“八臂舞动如电”,横扫妖魔。他在腥风血雨中不断证明自己,在“诛恶即扬善”“杀业即功德”的方便法门中完成了“成圣”的价值重构。孙悟空的蜕变则隐含更深刻的意蕴。他凭借七十二般变化将战场当作游戏场,把严肃的正邪对抗消解为充满喜剧性的轻松戏谑。但是,他纵有火眼金睛,能腾云驾雾,却被紧箍咒牢牢束缚。在不识本相的唐僧心里,孙悟空终究是只“妖猴”,于是,金箍也成了惩罚忠诚者的刑具。
如果说九九八十一难是孙悟空不改初心的修行,那么唐僧的心魔却为这场修行定下了最荒诞的规则:识破伪装者受罚,执迷幻相者掌罚。孙悟空看破这场荒诞,以嬉戏的态度直面一切困厄。他认清真相,坚守职责,参透“修行”的终极奥义——涤净妖氛,看清真相,痛苦前行。因此,孙悟空对荒诞规则的最高和解,并非头顶金箍消失的那一刻,而是明知金箍难去,仍然承担使命。孙悟空从“泼天野猴”到“斗战胜佛”的蜕变,并非简单地归顺,而是完成了从“妖性”到“佛性”的自我超越,用喜剧的外壳包裹了深层的悲剧内核。
反叛者的殊途同归
从太乙真人用莲藕重塑哪吒肉身的那一刻起,就已埋下神权操控个人命运的伏笔。复活后的哪吒被抹去了孩童时代的情感记忆,从顽童蜕变成弑父的反叛者。太乙真人亲授武艺,赐予法宝,助其弑父。如此异端的叙事与古代社会三纲五常的伦理规范完全冲突,是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教条的解构。但是,哪吒突破纲常的行径却令他获得伐纣先锋官的身份。哪吒被玉虚宫封神榜的缔造者利用,在身份重构的过程中失去了自我,成为神权秩序的守护者。在他完成了这一系列的身份蜕变时,“成圣”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束缚?他被定格在神圣之位上,再也无法回到原来本真的自我。
孙悟空的命运亦是如此。取经之前的孙悟空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在取经过程中,他逐渐看清八十一难不过是佛祖菩萨们设定的“一场游戏一场梦”。当他得知金毛犼、青狮精、白象精是观音、文殊、普贤菩萨的坐骑,青牛精是太上老君的坐骑,白鹿妖是蓬莱南极仙翁的坐骑,老鼠精是托塔李天王的干女儿,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是太上老君看守金炉、银炉的童子,金翅大鹏雕竟然是如来的舅舅……数不胜数的妖精都有着仙佛两界的强大背景。孙悟空妥协了,再也不轻易棒杀妖怪。
应该说,这场修心之行是要修行之人破除分别心的执念,放下对不公的反抗,接受天命轮回中的既定秩序,与这荒诞的世界和解。但值得玩味的是,当孙悟空从桀骜不驯、爱憎分明的野猴修成正果时,他心中的那团火焰也早已熄灭,不再是当年那个大闹天宫、撕毁生死簿、与天地争辉的“齐天大圣”。以失去曾经的热血与不羁换来“斗战胜佛”的名号,鲜活的灵魂终究被禁锢在佛国的莲台之上。
在明清小说建构的神话谱系中,哪吒与孙悟空是两个典型的“叛逆者”,他们的命运映现出个体精神觉醒与传统秩序既对抗又妥协的张力,勾勒出中国人特有的生命哲学。在这看似矛盾的宿命交织中,蕴藏着深奥的文化密码。当哪吒的乾坤圈和孙悟空的金箍棒与当代文化语境再度碰撞,关于自由与禁锢、叛逆与归顺的话题仍能激起跨越时空的精神共振。
(作者系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