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际伦理的内涵不仅指父母对子女的物质供养,更强调通过言传身教将良好的家风代代相传。其核心在于家人间的理解、尊重与付出。如若父母锱铢必较,子女则难有豁达胸襟;若父母惯于强加意志,子女也难懂尊重;若父母看重金钱物质,亲情中的理解与付出亦会日渐缺失。家庭教育是父母塑造下一代精神世界的根基,绝非简单的责任与义务,父母对子女青少年时期的影响也尤为深远。
一个家庭最大的悲剧往往不是源于贫穷、争执或疾病,而是那些抱怨、控制或算计。作家梁晓声曾说:“当沉默吞噬亲情,家便成了人间炼狱。”莫泊桑的短篇小说《一家人》正是以犀利的笔触刻画了这种荒诞悲哀的家庭故事。故事中,90岁的卡拉旺老太太的意外昏厥,彻底撕开了这个巴黎公务员家庭的遮羞布。在老太太昏迷之后,亲人们上演了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伦理闹剧——遗产算计、牢骚满腹、伪善关切。莫泊桑以黑色幽默的笔法,揭示了家庭中深刻的真相:比起歇斯底里地争吵,沉默、抱怨、算计和控制才是家庭最深的裂痕。
主人公卡拉旺夫妇有一对儿女,并与九旬高龄的老母亲一起生活,这个看似寻常的三代同堂之家,生活实则如蒙尘之镜,内里暗流涌动。卡拉旺先生在海军部做了三十年科员,始终得不到晋升。他愤愤然于自己工作兢兢业业却得不到重视,但他从未想过,正是那些无休止的牢骚,腐蚀了他的工作热情和生活激情。习惯性抱怨,让卡拉旺深陷严重的情绪内耗,时间久了,日子愈发变得了无生机。
更可怕的是,负面情绪还会在家庭中传染。他的妻子也满身怨气,抱怨着婆婆的挑剔、丈夫的无能和孩子的调皮。就连十二岁的女儿玛丽·路易丝,也学会用尖刻的语气冷嘲热讽:“部里又有人踩着爸爸爬上去了吧?”夫妻二人的负面情绪传递给子女,于是家中的下一代早早就学会推卸责任,苛责他人。
莫泊桑以惊人的洞察力描绘了一家人如何被负面情绪吞噬,正如书中所说:“抱怨取代沟通,再好的家庭也经不起负面情绪的肆意消耗。”每个人都将自己的不如意归咎于他人:丈夫看到家里凌乱不堪,便指责妻子做事懒散,孩子成绩差,便苛责孩子学习不努力。偶尔的抱怨是情绪的宣泄,但当抱怨成为家庭的日常语言,只会让自己和家人陷入情绪的死胡同。莫泊桑的这个故事也在提醒我们,放下戾气,停止抱怨,就是打破恶性循环的第一步,只有这样,一个家庭才能走向正轨,成为身心的栖息地。
卡拉旺太太是一个凡事都喜欢说“必须”的人。她将爱作为掌控,将家人困在她编织的“必须”之网中。她近乎暴君式的掌控无孔不入:从丈夫衣着的颜色到擦桌布的纹理,从儿子的饮食清单到女儿的交友名单。每天丈夫下班后,卡拉旺太太像审讯犯人般地盘问:“工作完成了吗?谁又升职了?”在这个看似井然有序的家里,连悲伤都要经过她的审核。殊不知,真正的爱是愿意站在对方的角度去理解对方的感受,尊重对方的选择,而绝非控制。
现代心理学告诉我们,过度控制式教育只会产生出两种极端:要么暴君,要么奴隶。莫泊桑说,当爱变成控制,亲情便成了权力游戏的赌注。强烈的束缚感和压迫感,像一根勒在对方脖子上的绳索,让人产生深深的窒息感,亲情也将荡然无存。就算是朝夕相处的家人,也需要相对的自由。真正的亲情不是藤蔓般的纠缠,真正的自由不是坐视不管或彼此冷淡,唯有平等自由地相处,才能让家庭关系根脉相连,又各自自由向阳生长。
在《一家人》中,卡拉旺家的闹剧始于一场“死亡”。一天早上,卡拉旺先生同往日一样捅着天花板叫母亲下来吃饭,过了很久却没听见动静,上楼发现母亲昏厥在地。莫泊桑对卡拉旺夫妇凉薄反应的描绘堪称经典:他们找来一个无执照的江湖郎中草率地宣判老母亲的“死亡”。如释重负的卡拉旺夫人在老太太“咽气”的瞬间,已迫不及待地搬走了婆婆的镀金座钟和大理石五斗柜。更为讽刺的是,他们一边忙着发电报通知远嫁的妹妹,生怕遗产被他人分走;一边又在前来吊唁的邻居面前表演着精心设计的“悲痛欲绝”——哭嚎声抑扬顿挫,连眼泪都精准控制在社交礼仪的刻度上。卡拉旺先生的哀伤更像是一场即兴表演,他一边捶胸顿足,一边偷瞄妻子的眼色,确认妻子是否批准这个悲伤的流露。
在这场荒诞的“丧事”闹剧中,每个家庭成员都戴着自己的面具:女儿路易丝模仿着母亲假哭的腔调,带着一群玩伴围观祖母的“遗体”,吊唁现场变成了游乐场。远道而来的女儿布罗太太,表面哀泣,眼泪还不及擦干就藏不住与丈夫交换算计的眼神,暗自窃喜地打着争夺遗产的小算盘。而当老太太奇迹般苏醒时,所有人的表情凝固,不知所措,透露出更多的是失望与尴尬。闹剧的最终,以姑嫂之间为“遗物”大打出手,却谁都没得到便宜而收场。
在这个家里,老太太的“死亡”成了照妖镜。儿女们不是第一时间努力挽回她的生命,而是争夺她身后的物件;孙辈没有爱和悲悯,却精通虚伪与算计。莫泊桑告诉我们:“当亲情沦为利益博弈的筹码,血缘便成了最精致的枷锁。”或许真正的家庭温暖从来与遗产的多少无关,而是藏在那些不为人知的爱的时刻里,一家人唯有放下利益,才能让亲情回归原本的模样。
文学经典就像一面穿越时空的镜子,映照出百年后依然存在的现代家庭伦理困境与代际创伤。莫泊桑笔下的卡拉旺先生将自己三十年不能升迁的职场困境归咎于上司不公,却并未审视过自己的消极怠工;卡拉旺太太将生活不如意推给婆婆刻薄、丈夫无能和孩子不懂事。这种外归因的思维模式必然导致永不停歇的推诿和“全世界有负于我”的认知泥潭。卡拉旺太太病态的控制欲令人窒息,全家人的情绪都困在她亲手织就的控制网内。以爱为名的家庭暴政,其恶果就是:丈夫唯唯诺诺,子女伪善讨好。这是一个典型的“代际伦理”传承失败的例子。可以预见,当孩子们长大成人,女儿很可能也成为一个母亲,复制其抱怨型人格和控制欲,儿子则可能延续父亲的懦弱和怨天尤人。这样的悲剧性轮回,也是莫泊桑留给后世的启示:家庭的救赎只有终止抱怨、放下控制、直面自我,代际创伤的锁链才有可能被打破。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新世纪法国文学批评研究”(20BWW049)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西安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