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与华夏神话的渊薮

2024-04-1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就整体性质而言,《山海经》是一部山川地理博物志和四海方国民俗志的合集,其价值首先体现在了解上古历史、地理、文化的史料价值。《山经》详细记录了数百座山、数百条河流以及蕴藏其中的数百种动物、植物、矿物的名字、属性和效用,对于研究上古地理、环境、生态、早期本草医学乃至名物训诂都具有弥足珍贵的史料价值。《海经》不仅记录了数十个方国的国名、方位、世系、习俗,还广泛涉及天文、地理、宗教、神话、博物等内容,全面反映了商周之际先民的世界观,保存了丰富的上古文化记忆,对于重建上古历史、地理更具有无可替代的史料价值。实际上,由于《山海经》一直被视为志怪之书,所以人们对其史料价值的认识和研究还远远不足。

  强调《山海经》的史料价值,并不意味着低估该书的文学和民俗学价值。《山海经》的这些价值首先在于它记载了丰富的上古神话故事,是保存中华早期神话最丰富、最系统的传世典籍,足以让我们在数千载之后一窥华夏原始神话的原貌。

  《山海经》记载的神话,主要见于《大荒经》和《海外经》。这些神话大都是解释宇宙起源和自然现象来历的创世神话,诸如重黎分天地、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登北氏生星辰、日出汤谷、夸父逐日、雷兽夔龙、烛龙照九阴、鲧禹布土造地、应龙布雨等故事,分别解释天和地分离的缘由、日月星辰的来历、太阳东升西落的缘由、苍龙群星升降与季节变化之间的关系、大地的来历、夏天多雨的缘由等。这些神话将宇宙的构成和自然现象归因于大神的施为、女神的生育或神兽的行迹,具有浓厚的原始神话色彩,同时也体现了华夏先民对于自然现象的观察和解释,蕴含着科学的萌芽。比如,夔龙、应龙、烛龙的神话,即反映了先民根据大火星或苍龙七宿的位置变化判断季节、农事、风雨气象的经验。

  《山海经》记载的一系列神灵,都是宇宙观或自然现象的反映。它记载的四方之神、四时之神、四时风神和四海之神,分别居于大地四方,掌控四时轮回和气象变换,实为时间、空间这些宇宙基本秩序的体现。

  除了时间、空间秩序的基本架构之外,神话的宇宙观中还往往有一个沟通天地的神山,作为宇宙的中心。《山海经》中即有一座赫赫有名的神山,即昆仑丘。昆仑丘是“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昆仑丘上有一座名为昆仑墟的神殿,巍峨宏伟,“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各种各样的奇鸟异兽、奇花异草。昆仑神殿被四方形城墙护卫,每面城郭有九座城门,每个城门都有九头九尾、人面虎身的开明兽把守。昆仑山上还有珍贵的不死药,不死药归西王母所有,西王母是掌管生死的生命之神。

  《山海经》还记录了众多的神灵和古史传说中的帝王及其神话。“三皇五帝”这一华夏古史传说体系中的帝王和英雄,大都见于《山海经》,足见《山海经》所记载的神话体系,实为华夏古史传说的源头。黄帝蚩尤之战是华夏古史传说中的重要事件,史书中都将此战解释为两个人间帝王或两个部族之间的战争。《山海经》记载的黄帝蚩尤之战是这一神话的最早版本,反映了这一神话的本来面目,说明黄帝蚩尤之战并非帝王之争或部族之争,而是与风雨水旱有关的自然神话。

  与战国以降的古史传说中将黄帝视为华夏始祖不同,《山海经》中的至高神是帝俊。《山海经》中,生十日的羲和、生十二月的常羲、生星辰的登北氏,都是帝俊的妻子。此外,帝俊还是众多神灵和方国的祖先,可见,《山海经》保存了一个与人们熟知的三皇五帝体系大异其趣的古史传说体系。不过,黄帝在《山海经》神话体系中仅次于帝俊,他也是诸多方国的始祖,几乎与帝俊平分秋色。《山海经》中帝俊与黄帝的关系,说明后人所熟知的三皇五帝体系正是对《山海经》神话体系改造、重构的产物。

  《山海经》的最后一篇《海内经》中,记载了一系列发明创造的神话,如发明牛耕的农耕神叔均、发明钟鼓和音乐的鼓和延、创制琴瑟的晏龙、发明舟车的番禺和吉光父子、发明弓箭的般、发明各种手艺的义均、创建都城的大比赤阴、发明岁星纪时法的噎鸣等。这些记载反映了古人对于先进的技术和工艺的崇拜。

  神话源于宗教,《大荒经》《海外经》记录了一系列与宗教崇拜相关的地理景观,尤其是诸帝的墓葬、诸神的祭坛以及诸神沐浴的泉渊。这些景观都有具体的地点,如舜与叔均之葬在东南方的苍梧之野,帝尧、帝喾在南方的岳山,帝颛顼与九嫔之葬在东北方的附禺之山等。一旦搞清楚《山海经》版图的方域,我们不难推求出这些与传说中古帝王有关的地理景观的位置,这对于中国上古宗教地理、民族地理的重建,揭示上古神话的地域文化源头,具有重要意义。

  《山经》还是地理博物志。在古人的心目中,万物皆有灵,名山大川中有神灵居栖,风雨雷电皆为神灵所为,奇鸟异兽、奇花异草也可能是神灵所化,故《山经》也记录了一些与地理景观有关的神灵和神话。例如,天愚神居于堵山,其地多怪风雨;围神处于骄山,此神状如人面,羊角虎爪,常游于雎漳之渊,出入有光;耕父神处于丰山,该神常游于清泠之渊,出入有光,它一旦出现就会带来灾祸;帝之二女居于洞庭之山,她们常游于江渊,江渊位于九江之间,江渊是澧沅之风与潇湘之渊交会的地方,她们出入必定伴随飘风暴雨,有众多面目怪异的神怪伴随在她们左右。《礼记·祭法》云:“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山经》关于山水神怪及其出入异象的记载,即真实地反映了上古时期人们对于高山大川的神秘想象和崇拜心理,这些极具地方性的神话,都是该书作者调查记录的成果,对于我们了解古人的自然崇拜,认识神灵观念、神话传说与自然景观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极好的原始资料。

  《山海经》并非为叙事或抒情而作的文学著作,而是为记载山川、博物、方国地理而作的志书。志书贵在条理清楚、简明扼要,因此《山海经》记载的神话都极为简单,大都仅具情节梗概,与希腊、印度的神话史诗或后世志怪、神魔小说那种细致的形象刻画、恢宏的场景描写、跌宕起伏的情节铺展相比,显得相形见绌。这是因为《山海经》的目的本不在表现,而在记事。现代文学史往往将《山海经》视为小说或叙事文学的源头。其实,叙事内容在《山海经》中所占比重甚小,至于《山海经》的主体内容,毋宁说更像一部不厌其烦地罗列事项、数据的“流水账”。但恰恰是这种缺乏文学性的记事文字,真实地保存了神话的原始面目。实际上,正如《山经》记录的那些只有寥寥数语的山神水怪故事所呈现的那样,在乡野民间流传的原始神话,就是这种与地方风物、自然景观、宗教名胜相关的地方性知识和解释性叙事,就像现在我们经常在民间听到的那些用来解释某个地方风物、土特产或地名来历的传说故事,大多三言两语,原本都很简单。至于我们在苏美尔泥板文书、希腊史诗、印度史诗、北欧史诗中所看到的那些篇幅浩瀚、情节复杂、人物众多、绘声绘色的神话,则是古代歌手乃至近代诗人再创作的结果,远非神话的本来面目。《山海经》所呈现的才是神话的本来面目,因此,《山海经》所记载的神话,不仅是中国文学的第一页,也可以当之无愧地作为世界文学的序篇。

  (作者系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教授)

关键词:《山海经》;华夏神话;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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