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节日”,更好地理解和创造存在

2024-03-04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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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实际生活中,总是有着历史的、现代的各种各样的节日,有为欢庆某种事件发生的节日,有为纪念某位人物的节日,还有基于自然节气流转的节日,而更多的是因历史文化因素而设立并传续下来的民族性与宗教性节日。节日是人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没有节日的日子是无聊的、乏味的,是单调的日子重复,正是节日让人们在不断重复的过节活动中,回顾历史,重复经验,寄望未来。节日问题往往在民俗学中被考察和研究,但节日的意义绝不只是人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燥日子的心情愉悦、节奏改变的特定庆祝。随着伽达默尔将节日问题引入艺术经验领域考察,节日庆祝就不再只是作为一种日常经验活动来对待,而是与返回游戏、象征制定一起被匠心独到地上升到艺术美学和哲学存在论意义上进行深度论析。

  节日是“共同性”和“重新建立

  所有人的相互交往的契机”

  依照海德格尔的看法,“存在于世”是此在之在的普遍状态,但此种“共在性”状态往往遮蔽了人的此在的“本真性”存在,“共在”中的此在是一种“沉沦”的“非本真性”存在。海德格尔哲学的主题是“存在”本身,“人的此在”的生存论分析抑或实际性解释学是一种与自我相关的“独白式”理解,伽达默尔的解释学则将存在问题置于此在的实际经验中讨论,是一种强调人的共在性、对话性的相互理解解释学。在伽达默尔看来,人的此在之在绝非分离孤立的,而就在与他者的共在性之中。然而,“现代社会从根本上说是由工业技术塑造的”,随着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人类存在的原始的共在性受到了冲击,工作分工、科技便利使人的存在愈益与他人、群体隔离开来,生活越来越失去其原有的共在性,人们缺乏甚至失去了群体交往活动的兴趣,而推崇从共在性抽离出来的个体的独自的生活形式。要转变此种隔离性的存在状态,最重要的是“距离的消除”。人的存在没有一个既定的共同交往的世界作为前提,也不像接受一件礼物一样接受可给予的这个共在性世界;相反,恰恰是人的实际存在本身期望并去构成一个相互交往的共同性的世界。

  什么是节日?伽达默尔认为,节日就是庆祝,就是人们打破日常状态进入共同欢聚的日子,“节日是把一切人联合起来的东西”,对节日的“距离的同一”促进了社会公共交往。自古以来,要形成共同意义的生活,所有集中都是必需的,而在现代日常生活中,人们为了各种目的忙碌,不得不分散成单独的隔离性的人。要打破此种隔绝性的存在状态,重返具有共同性的共在世界,“节日”无疑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值得关注的特殊存在经验形式。“节日和庆祝显然不是拆散人们,而是聚拢人们”,节日是一种交往活动,在庆祝节日时人们聚集在一起。因此,节日是“拒绝人与人之间的隔绝状态”,是“重新建立所有人的相互交往的契机”。尽管节日特征并不总是和欢乐、愉悦联系在一起,但在节日场面中总有一种“激昂”的东西,使参与者超出他们的日常存在进入一种普遍的公共交往之中。节日中人的共通精神得到显著表现,这种共通精神支撑着我们所有人并超越了每个个体,代表着节日的真正力量,把我们带回节日仪式的古老思想文化中。正是通过不断重复的“节日”象征或经验事件,事物存在意义才获得反复性感受、理解解释和建构造型,人的存在本质也才得到显现、认同和不断规定。

  “在差异中寻出共同的东西,这是哲学的任务。”节日庆祝的特征不能仅仅用否定的术语刻画,至关重要的在于它展示给我们节日自身的积极内容,节日庆典的首要的、活生生的本质在于创造性并使人提升到存在的不同境界。节日的真正创造是从我们自身内部抽引出的某种东西以一种新的形式——我们体验为对现实更为辉煌的表象的形式——展现在我们面前,普遍的真理从隐秘的深处被召唤出来并展示给我们。节日经验就如同艺术经验一样,能够使人们在集聚性庆祝活动中,自身体认和构成相互交往的“公共场域”、共同性世界和一种使相互理解、形成共识得以可能的人的存在的“共同体”意识;节日也如同返回游戏、象征制定一样,总是对于所有人而言的,“节日就是共同性”,并且是共同性本身在它的充满形式中的表现;节日还是人的交往活动中的意义交流、情感共享,让人们在共同体中理解个体存在以消除隔离性,并不断反复地去寻求节日表征蕴含的历史的、民族的、文化的关于世界存在的普遍性意义理解和解释。

  节日是“属己时间”与“造型空间”

  伽达默尔认为,存在着时间的两种基本经验,一种是“为了某物的时间”或“属他的时间”,这种时间是人们支配的时间、人们自行分割的时间,这是时间的空无的时间结构。空无的时间经验的极端例子就是无聊,“时间是在其平淡乏味的周期循环中作为一种痛苦的现实被经验”,与无聊的空虚相对的是繁忙的空虚,也就是从来没有时间,并且永远不断地企图干什么。因此,“从在时间的重压下不知道干什么到时间的匮乏引起永远不断的企图,都表明时间是作为必须被填充的”,时间必须要有什么东西填充进去。在伽达默尔看来,与此种空无的时间不同,节日时间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时间经验,是一种“实现了的时间或叫作属己的时间”,或者说它是“已被填充、实现了的时间”。在节日时间经验中,节日的每个瞬间或每个片刻都是实现了的,它直接与节日庆祝的特性相联系。对于这种属己的时间,人们都能从自己的生活经历而熟知它,“属己的时间”的基本形式是:童年时代、青年、成年、老年和死亡。简言之,属己的时间不是仪表式的时间,它是一种存在性时间的“停滞”和“逗留”而形成真实的“共同性场域”。这对节日具有典型性意义,即节日的属己时间能够通过它自己的庆典而放弃时间,使时间停住和延搁,这就是庆祝。人们惯常支配时间时的那种计算的、安排的特性,在节庆中由于这种时间的静止状态而被消除了。不仅时间经验如此,实际上空间也有相似性质,自然在其构成活动中留有可以塑造的东西,留下了一个有待造型的空的空间。正是此种空的空间,让人的精神可以去充实它,使人的生命活动和所有艺术、精神创造具有了存在性意义。

  时间、空间是人的认识形式,时空之于人的此在要有意义或者说人的存在要在时间性、空间性上有显现和规定,时间、空间就不能是虚空的,而是必须要有内容去填充它,“在时间的流逝中所保存下来的某种成就,就是我们在对待世界的态度中,在我们的造型——制造形式的或参与到造型游戏中去的——努力中所指出的东西”。在伽达默尔看来,“节日”具有填充时空内容的特殊作用和意义,它能够克服“未被填充的时间”的无聊,可以使时间从“为了某物的时间”转到真正“属己的时间”上来。节日性的时间不再是空虚性或无内容的时间,而是作为人的存在的一种经验性活动而“填充了的时间”;空间也不再是空的空间,而是已经展开造型的造型空间。节日就是一种对时间、空间内容的填充、造型,作为一种饱满的时间、空间的“外观”,节日时间、空间哲学性地与人的存在、与其思想文化之间发生和保持着内在的一体性关联。人的所谓本真性存在或非本真性存在,就与此种时空经验是否“被填充了”相涉。借用艺术经验的说法,唯有一种“属己的时间”“属己的音调”“属己的节奏”的人的存在,才是真实的有意义的存在。尤其是,节日的参与特性与节日时间经验的结构思考相关,正是在节日时间经验(被激活的生命的时间经验)中,生命意识与时间意识融为一体,人的存在才成为一种具有“现时时态”之时间性的“昂扬的存在”。

  重要的不是过什么样的节日,

  而是“过节”经验本身

  艺术经验的意义是从一个不能确定规定的共同性中、从一种自行聚集的活动中产生的。与此一样,节日的意义也是在聚集活动中获得其意义共同性呈现、展开和实行的。节日既有其诸如风俗习惯等固定表现形式与规范要求,也有与节日相适应并与之不可分离的语言形式即“节日语言”,更为普遍的是节日庆典时的默默不语即“节日庆祝的沉默”。但无论哪种形式,参与或处于节日庆典中的人们都会为感受、经验到某种普遍性、超越性的意义所震慑。节日也意味着某种多次性的庆祝活动,从根本上说,就是人的一种“有意向的活动”,不单纯是为了集会而集会,而是有一种节日意向,要把一切统一起来,打破阻碍聚合的个别言谈,驱散个别经验。节日有着特别的时间结构,节日的庆祝在人的行为表现中也是一种完全特别的实行方式。要进行节日庆祝,就要熟悉节日语言,通过节日语言,人们对某种目的的观念词语及其意义理解得以保存下来。从节日时间结构而言,这种时间与通常的非节日时间是不同的,庆祝节日时,节日从头至尾占有着当时的整个时间,节日的时间性质是“被庆祝”的时间,它不能被理解成互相脱节的时间的连续。尽管节日时间中有庆祝程序的时间性安排,但此种程序时间安排总是在节日本身的整体性时间下的,都源于节日被庆祝,也都是通过节日的重复才产生出来。

  伽达默尔强调,并不是所有时间都以完全同一的方式无差别地流过;相反,在节日的时间过程中,强化的瞬间(heightened moment)总在回返。节日具有它自己特殊的时间性,本质上是一种反复现象,是一种来回重复的活动,是事物意义理解的持续性的构成。如同艺术品前的“逗留”,艺术时间经验的本质就是学会逗留,“处于一些经久不变的东西的逗留的片刻之中”,参与艺术品的逗留越多,一个艺术品就越显得生动。作为艺术经验的节日活动同样是人的存在性时间关系中的来回重复的逗留,在不断反复逗留中,人们感受、感染(集体经验的伴随物)、理解和创造出人的存在和生活的普遍性和多样性意义,“学会了逗留,也许这就是赋予我们的最终相当于人们称之为永恒性的东西”。节日活动的来回重复经验也使得人们对事物的重新认识成为可能,重新认识是要“从流逝的东西里面看出固存的东西”。与艺术经验中有着“属己的节奏”一样,节日就是人的存在的时间性上的节奏变化或节奏活动,节奏并非来自客观事物本身的时间关系的波动过程,而是来自人的意识中关于时间的节奏变化和运动,节日便是人的此在从自身出发而进行的节奏化运动,而要从节日运动中听出时间节奏变化,人们必须亲身参与节日时间经验。

  显然,节日的真正意义不在于过什么样的节日,而在于欢度“节日”活动经验本身。节日作为一种活动,重要的是过节者的“绝对的在场”、投身到节日的经验活动中,达到高度自我充实的瞬间中的心灵交会。可以说,如游戏一般,节日“同戏者”用真实的感受、真实的经验充实着节日时间内容,节日庆祝的标志在于,“它只是对参加到其中去的人才具有某种意义”,或者说“它是仅仅只为参加庆祝的人而存在的东西”,需要的是主动、自觉、直接和有意识的“过节”亲身经验。总之,“人的姿态具有交往能力”,节日庆祝是一种特殊的、必须带有一切自觉性来进行的出席活动,只有在参与节日活动或在节日游戏的自我遗忘中,节日本身的意义才真正地发生和显现出来。

  (作者系安徽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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