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柏林,我听见甲骨“开口说话”

2025-06-27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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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第一次在柏林民族学博物馆的库房里,隔着手套亲手捧起那片刻有三千年前文字的牛肩胛骨时,我的心情无比复杂。一种与祖先遗珍重逢的激动,夹杂着一丝身处异乡、责任重大的孤寂。这些漂泊海外逾一个世纪的国宝,静静地躺在德国的博物馆里。我知道,我的使命,就是让它们在我们这个时代,重新“开口说话”。
位于达勒姆的柏林民族学博物馆大楼
  这个机会,我等待了近十年。从2015年我在宋镇豪师的指导下首次申请项目,到2023年获得国家留学基金委访问学者项目资助,2024年获批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并熬过了办理签证的痛苦折磨,终于在2024年10月如愿来到博物馆。其间的波折与等待,更让我感到此行的珍贵。我面对的,是柏林馆藏的全部486片殷墟甲骨——德国境内最大的一批。我的目标是为它们建立一套超高清数字档案,以弥补百余年来此批甲骨实物整理研究的空白与缺憾。
  然而,现实很快就给我泼了一盆冷水。馆方出于文物保护的最高原则,明确禁止制作拓片。这意味着我失去了甲骨实物整理最传统,并且也是我最擅长的技术手段。更严峻的挑战是,馆方没有专职摄影师能投入到这个项目中来,全部的影像采集工作,必须由我这位没有任何专业摄影经验的甲骨研究者独立承担。
柏林民族学博物馆甲骨拍照工作场景
  那段时间,压力是巨大的,工作时间却是有限的。由于资金和人力限制,博物馆的一名藏品管理员要管理两个库房,因此我每周只能在库房工作两天半时间,而且还无法得到保障。幸运的是,我并非孤军奋战。我的导师宋镇豪先生始终远程指导着我,而山东博物馆的摄影专家周坤老师,不仅指导我购买了性价比极高、性能足够使用的尼康Z6II微单相机和105mm f/2.8微距镜头,还将他拍摄上万片甲骨的宝贵经验,通过网络倾囊相授。在柏林,博物馆摄影师Martin先生、文物修复部Maria女士在甲骨拍照初期给予我技术上的指导。策展人Henriette女士、藏品经理Claudius先生、平面文物摄影师Mirjam女士始终给予我家人般的鼓励和帮助。剑桥大学博士生秦培超同学也经常给予我技术上的指导。
  我开始从零学习,如何使用三脚架,相机上每个按钮的功能,光圈、快门与感光度的关系,如何设置参数,如何调整光线。我很快发现,布光是摄影的核心技术,而微距镜头的最大难题是“景深”。甲骨表面凹凸不平,无论我如何调整,一张照片里总有一部分是模糊的。我向周坤老师请教,他建议我使用我手中这台尼康Z6II相机的“焦距变化拍摄”,拍摄一系列焦点变化的图像,再对图像进行堆栈合成。经过无数次的试错与参数调整,当第一张从骨面到边缘、每一个字口、每一个钻凿都纤毫毕现的“超级照片”在我的电脑屏幕上生成时,我激动不已。我知道,我找到了那把能够开启宝库的“钥匙”。

柏林民族学博物馆藏品:I D 37762,龟腹甲残片,正反
  接下来的发现,是对我所有付出与煎熬的最好回报。当我把图像放大到极致时,我看到了此前任何摹本、照片都未能揭示的微观世界。最让我震撼的,是商代工匠留下的“草稿”——在一些正式、深刻的字口旁,我发现了许多极其纤细的浅刻线条。在有浅刻线条的例子里,我们同时也发现了深刻字口里朱色或墨色填涂物,但相应的浅刻线条里却没有填涂,这让我确信它们就是商代刻手打下的草稿。那一刻,我仿佛能看到三千年前的那位刻手,正屏气凝神,为他的作品精心布局。这一个发现,就足以让我们重新审视甲骨的制作流程。
柏林民族学博物馆藏品:I D 31949 (185),牛肩胛骨残片,正反
  我们还订正了“兄”、“贞”等多个文字在以往摹本中的摹写失误,看清了钻凿留下的清晰工具痕迹,分辨出伪刻甲骨上那些不自然的刀法……每一天,这些静默了千年的骨片,都在向我揭示新的秘密。我不再感到孤单,我觉得我正与一群三千年前的“古人”对话。
  这个项目对我而言,早已超越了一项单纯的学术研究。它是一次跨越时空的重逢,是我作为一名中国学者,在海外与祖先遗珍的一场深度对话。我由衷地感谢国家留学基金委和国家社科基金的支持,感谢柏林民族学博物馆的信任与支持,感谢所有不吝赐教、无私帮助我的中德师友。我们共同证明了现代科技不仅可以更好地保护文化遗产,更能够深度地“激活”它们,让它们以全新的、更真实的方式,向全世界讲述那段古老而灿烂的中华文明故事。
  如今,这些甲骨已经不再沉默。我,有幸听到了它们的声音,也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有更多的人听到。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
【编辑:齐泽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