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代“皇帝”称号的由来和用法，《史记》记载比较明确，出土文献中也有不少印证。但在具体理解、称述时，误会或不确却时或出现。本文尝试作一些梳理，以就正于同好。

　　“皇帝”是秦代君王的统一名号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始皇二十六年初并天下，商议帝号时，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大臣说：“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又记“制曰”：“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前一条记载针对君王在位期间，后者则关涉去世之后，二者迥然不同。然而，混淆彼此的情形时有所见。如有著述说：通过称自己为“始皇帝”，秦国的第一位君主宣布自己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是秦二世、三世、四世，以至于万世的初祖；为凸显嬴政是首任皇帝，“始”字加在其名号前，称“始皇帝”。

《史记·秦始皇本纪》（局部）

　　“皇帝”是秦始皇二十六年以后和二世胡亥以及设想中的后续各世继承者在位期间的统一称谓和法定名号。这不仅在上揭《秦始皇本纪》所载议定帝号时有明确记录，而且在秦皇帝石刻和秦铜器铭刻等秦人遗物中也有直接证据。如上海博物馆藏两诏铜椭量外壁刻始皇二十六年诏和二世元年诏：“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绾，法量则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元年制诏丞相斯、去疾，法度量尽始皇帝为之，皆有刻辞焉。今袭号而刻辞不称始皇帝，其于久远也如后嗣为之者，不称成功盛德。刻此诏故刻左，使毋疑。”始皇诏自称“立号为皇帝”。二世诏书“今袭号”，指承袭“皇帝”的名号；后面是说如果不标明原刻辞是始皇帝所刻，长久以后，会被误以为后世皇帝的刻辞。与二世这件诏书类似的，还有关于始皇石刻的诏书，《秦始皇本纪》载其全文，并且极其难得的有琅邪残石存世：“皇帝曰：‘金石刻尽始皇帝所为也。今袭号而金石刻辞不称始皇帝，其于久远也如后嗣为之者，不称成功盛德。’丞相臣斯、臣去疾、御史大夫臣德昧死言：‘臣请具刻诏书，金石刻因明白矣。臣昧死请。’制曰：‘可。’”开头的“皇帝”即二世之称，正是“今袭号”的结果。而其时秦朝君臣关注的，同样是始皇刻辞只称“皇帝”而可能被后世误解。

　　“始皇帝”“二世皇帝”是嬴政、胡亥的谥称

　　《秦始皇本纪》“除谥法”，裴骃《集解》说：“《谥法》，周公所作。”把“谥法”理解为关于谥法的书。《史记·孝文本纪》“除收帑诸相坐律令”，《曹相国世家》“除诸侯相国法”，《仓公列传》“除肉刑法”，比照这些记述，“除谥法”应是废止关于谥的法令。秦谥法未曾得见，从秦始皇所言“死而以行为谥”“子议父，臣议君”推测，其基本内容应与史籍所见的周代谥法类似，是根据生前的行止议定谥号。

　　关于谥的源起，郑樵《通志·谥略》有一段质实之论：“周人卒哭而讳，将葬而谥，有讳则有谥，无讳则谥不立。盖名不可名已，则后王之语前王，后代之及前代，所以为昭穆之次者，将何以别哉。生有名，死有谥，名乃生者之辨，谥乃死者之辨，初不为善恶也。”二世对始皇刻辞可能被误会的担忧，正表明“死者之辨”的不可缺少。在这个意义上看，“始皇帝”及“二世三世至于万世”，其实是一套新的“死者之辨”体系，简明易晓，并且避免了道德评价。因而，秦始皇实际是在废除旧谥法的同时提出一种新谥法。

　　前述二世诏书中的“始皇帝”就是采用始皇所拟的谥称。益阳兔子山九号井出土《二世元年十月甲午诏书》，开头便称：“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大概是迄今所见最早使用这一称号的官方文献。

　　《秦始皇本纪》三十六年记，有人在陨石上刻字“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不乐”。如果刻辞为实录，应可理解为秦始皇设计的谥号，人所共知，刻字者故意使用谥号，与“死”字对应。因而，这一记载不应看作“始皇帝”是生前称谓的证据。《史记·秦本纪》记：“庄襄王卒，子政立，是为秦始皇帝。”“秦王政立二十六年，初并天下为三十六郡，号为始皇帝。”这些则属于史家的追述，而不是把“始皇帝”作为生称的记录。

　　秦始皇元年亦即秦王政元年

　　秦王政二十六年平定六国，始称“皇帝”，但秦始皇元年却是从嬴政就秦王位的次年算起，元年到二十六年与秦王政纪年相同。有的著述未明于此，在秦王政二十六年之后括注“秦始皇元年”，犯了不应有的错误。

　　《史记·六国年表》在秦庄襄王三年的次年（前246）记云：“始皇帝元年。击取晋阳。作郑国渠。”胡家草场汉简《岁纪》亦记：“始皇帝元年，为泾渠。取晋阳。”马王堆汉墓帛书《五星占》一再出现“秦始皇帝元年”的记述，其后41年再标出“汉元”。可见在西汉早期，将秦王政纪年与秦始皇纪年等同看待，具有普遍性。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新近出版的《里耶秦简〔叁〕》中，由10—614与10—615缀合的残简记云“□子调自占，皇帝十七年……”13—772号残简可辨认“皇帝九年□”等字。这两处“皇帝”自然是指始皇帝。考虑到里耶秦简主要是秦始皇二十五年至秦二世二年的文书簿籍，这两处纪年应是在二十六年秦王改称“皇帝”之后，与先前秦王政纪年中的“王”改以“皇帝”相称。就是说，用秦始皇元年指称秦王政元年，在秦始皇二十六年以后即已如此，是秦人自己的做法。

　　与《秦始皇本纪》“命为‘制’，令为‘诏’”类似，里耶秦简8—461记载有较多称述方面的新规，学者或称之为“更名方”。其中有多条涉及“皇帝”，如“以王令曰以皇帝诏”“王游曰皇帝游。王猎曰皇帝猎。王犬曰皇帝犬”。秦王政纪年，似乎也是循此思路，将“王”某年直接改为“皇帝”某年。

　　睡虎地秦简《编年记》中的“今”指秦始皇

　　云梦睡虎地秦简《编年记》有两条记载用到“今”字。一条是始皇帝元年记称：“今元年，喜傅。”整理小组注释：“今，即古书中的今王、今上，指当时在位的帝王，此处指秦王政（始皇）。”一条是二十八年记称：“今过安陆。”整理小组注释：“《史记·秦始皇本纪》载此年始皇第二次出巡，东行郡县，过彭城，南到湘山，‘自南郡由武关归’，归途正应经过安陆。”

　　有学者对这一解释提出驳难，认为文献用例、纪年形式、文字的使用习惯和表意、秦始皇行程路线等多个方面证明，两处“今”都是现在、此时的意思，与“今上”没有关系。“今元年”意思是说现在或此时为元年， 并非尊称加年数，不当将其视为纪年形式。“今过安陆”也只是说书写者现在或此日过安陆，与秦始皇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胡家草场汉简《岁纪》对汉文帝元年也使用这一称述：“今元年，六月，南越军罢。”荆州松柏汉牍《叶书》还用“今皇帝七年”指汉武帝七年。联系起来看，秦汉时人用“今元年”指称当代皇帝或君王的元年，大概是比较通行的做法；“今”某年有可能是“今皇帝”或“今王”某年的省略用法。睡虎地秦简整理小组对“今”字的解释大致不误。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云梦睡虎地77号汉墓出土简牍整理与研究”（16ZDA115）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专家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