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中国自主的国际关系理论

2025-10-10 来源:《求是》202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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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建中国自主的国际关系理论
任 晓
  近年来,自主知识体系构建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领域的一个重要议题,引起了学界广泛的关注和重视。在国际关系研究方面构建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科学的各个学科领域都经历了一个开放、补课和学习、引进的过程。这是一个必经的、不可缺少的过程。经由这样一个过程,中国社会科学出现了长足的进步和发展。但是,我们学习别人,是为了丰富和发展自己的知识体系。到了改革开放4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有必要进一步认识建设自主的理论学说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国际关系理论领域该有更多中国理论登场了。
  一个不等式
  在国际关系理论问题上,笔者认为存在着一个不等式,这就是“国际关系理论≠西方国际关系理论”。
  数百年来,由于欧美国家在世界政治、经济、军事等领域位居强势地位,西方学界在学术领域也长期占据着强势地位,导致一讲国际关系理论,人们脑子里的反应就是西方国际关系理论。这反映了非西方世界国际关系理论建设的薄弱甚至付诸阙如。与之相关的另一个现象,是一讲到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人们脑子里反应出来的就是现实主义、自由主义和建构主义或其变种。现实主义以权力和实力为核心,认为国家间关系的本质是权力争夺;自由主义以国际制度为核心,强调制度在规范国家行为、促进合作等方面的作用;建构主义则是以观念及观念的变革如何影响国际关系为核心。这“三大主义”是对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主要流派的划分,原本无可厚非,问题在于一些研究者将其奉为圭臬,仿佛国际关系理论就是这几种主义,这容易导致思维的固化,忽视理论研究的其他重要视角。
  随着世界百年变局加速演进,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在解释诸多国际关系现象时已显得力不从心,其局限性正越来越多地被人们认识到。以现实主义为例,其重要流派新现实主义(也称结构现实主义)认为,国际体系的结构特征是决定国家对外行为和国际关系走向的关键因素。但这一理论把体系结构的稳定性和约束作用无限夸大,“结构”仿佛成为某种不可移易的东西,以致忽略了在单元即国家层面上发生的变化。按照新现实主义的逻辑,两极格局具有高度的稳定性,冷战的终结应当是由国际体系结构变化特别是美苏之间力量消长造成的。但事实上,冷战并非因某一方的绝对优势终结,而是国家层面上的政策调整、意识形态变化、国内政治经济状况等多种因素交织作用的结果。因此,新现实主义未能预见也无法令人信服地解释冷战的终结,这暴露出其在理论解释力上的不足。
  本来,现实主义应该改进自己的理论,但结果是现实主义往极端的方向发展,出现了所谓“进攻性现实主义”,其代表著作是约翰·米尔斯海默的《大国政治的悲剧》。该理论认为国际体系本质是无政府状态,犹如一个残忍的角斗场,迫使大国为自身安全必然不惜一切代价追求自身权力的最大化,强调安全竞争的零和性和军事力量的进攻性。然后,米尔斯海默用他那套论说对中国进行推演,既不看中国的对外政策,也不看中国的实际行为,便轻率地得出了中国的崛起必将是“非和平崛起”的结论。这样的理论和断言,是错误的,具有误导性。
  这些局限性表明,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们需要突破西方理论的框架束缚,以更为开放和多元的视角来审视和构建国际关系理论,从而更好理解和应对复杂多变的国际关系格局。
  成长中的“中国学派”
  早在本世纪初,中国就有学者鲜明提出建设“中国学派”的目标,旨在建设中国原创的国际关系理论。近年来,原创性的国际关系理论建设在中国取得了长足的进展,形成了不同的理论流派,主要包括世界政治的关系理论、道义现实主义、天下体系理论和共生理论等,当然不排除还有其他尚在形成发展之中的中国理论。
  关系理论将“关系”这个中国社会文化中的重要理念植入国际关系理论。与西方社会强调个体“理性”不同,它提出了“关系性”的概念,构建起以“关系”为核心的本体论框架,认为国际行为体的身份与行为并非由其内在理性单独决定,而是由行为体之间的关系所塑造的。这种“关系”是动态的而不是静态的,是生成过程而不是既定状态,是复杂的社会关系而不是线性的因果关系。这一理论打破了传统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以国家为焦点的传统视角,将研究触角从个体国家延伸到国家之间、非国家行为体之间以及不同层次主体间的多元互动关系,为理解国际政治中的互动与关系变迁提供了新思路。
  道义现实主义则在传统现实主义理论框架内融入了道义维度。该理论深入分析崛起国如何获得世界主导国地位,指出崛起国不仅需要具备强大的物质实力,还需在道义层面获得广泛认可与支持。它强调政治领导力是国家实力的关键,决定着大国实力对比转变及国际规范变化,而道义正是政治领导力的重要来源。这一理论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仅关注物质实力的局限,为理解国际政治中的权力转移提供了新的分析框架。
  天下体系理论是筑基于中国古代政治理想和历史经验而构建的关于未来国际政治应然形态的理解框架。“天下”概念意味着一个使世界成为政治主体的世界体系、一个以世界为整体政治单位的共在秩序。天下体系理论中的一支“新天下主义”特别强调对传统天下主义的扬弃,主张构建去中心化、去等级化、平等共享的国际秩序。从“天下”去理解世界,就是以整个世界作为思考单位去分析问题,从而超越了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中以民族国家为中心的狭隘视角,为国际政治提供了一种更具包容性和整体性的思维方式。
  共生理论以事物存在的多样性作为一种基本现实,认为差异是广泛存在的,但不是把差异视为冲突之源,而是视其为事物生长发展的源头活水。这一理论认为多元多样本来就是事物的基本形态乃至本质形态,同质的“多”可以共生,异质的“多”也可以共生。它更提倡开放式的异质共生,强调对待差异应采取宽容的、共存的态度,进而欣赏对方的特性和优点,甚至加以消化吸收。该理论不否定个体利益的存在,相反,它在体认个体利益的基础上探求共生之道,为国际社会矛盾解决和共同发展提供方式和路径。
  以上这些中国原创的主要国际关系理论流派,已经在世界国际关系学界引起了注意和重视,产生了一定影响,证明国际关系理论“中国学派”的提出和建设是有成效的,并且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认同和支持。在这一过程中,也存在着不同观点的学术论争,比如有的学者不赞成提倡“中国学派”,理由是中国学者建立的各种国际关系理论在本体论、认识论和理论假设方面是不同的,甚至是对立的。但这些都是完全正常的现象,表明学界出现了一种百花齐放的景象。
  以“自主”超越“他主”
  当今世界正处于一个大动荡大变革的时期,各种力量折冲碰撞,新的世界秩序正在变革和塑造之中。身处这样一个时代,中国社会科学应该也可以大有作为,中国自主的国际关系理论建构完全可以在已有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而其中关键在于以“自主”超越“他主”。
  “他主”是一种言必称西方、自觉或不自觉地跟着他人走的思维定式,总觉得已经有一个先进的、理想的模式在那儿,只要“拿来”即可,因此凡事首先寻找既有模式,然后跟着走或跟着讲。反映在社会科学研究中,表现为不假思索地把西方理论拿过来,将其视为从“西天”取来的“真经”,极少对西方理论提出质疑,反而是对实际发生的事是不是“应该”这么发生提出疑问,这当然是本末倒置、削足适履了。“自主”则强调在对问题作出独立判断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看法和主张并坚持走自己的发展之路。在学术研究方面,自主意味着在与外部互动交流的同时,要保持理论的主体性和独立性。中国学术界在面对西方时,应既不仰视也不俯视,而是平视,以平等、自主的心态和姿态与包括西方在内的世界社会科学界进行交流对话、互学互鉴,各自做出具有原创性的工作,这才是一种健康的状态。
  中国作为一个拥有悠久历史和独特文化的大国,其国际关系实践具有鲜明的自身特色,这为构建自主的国际关系理论提供了深厚底蕴,关键在于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这就要求我们深入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关于国际关系的智慧,并结合当代国际关系实际,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和现代表达形式,激活其生命力,使我们的理论成为有源之水、有本之木。比如“天下一家”的思想,就需要同现代社会科学接榫,并且同其他文明中类似的思想对接,使之成为易于为中外人士所理解、所接受的理论性阐述。
  构建中国自主的国际关系理论,应加强对中国特色大国外交理论与实践创新的学理化研究阐释。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深刻把握新时代中国和世界发展大势,在对外工作上进行一系列重大理论和实践创新,形成了习近平外交思想。从提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共建“一带一路”倡议,到倡导弘扬全人类共同价值,再到提出全球发展倡议、全球安全倡议、全球文明倡议、全球治理倡议,习近平外交思想不断丰富发展,指引中国特色大国外交阔步前行、取得历史性开创性成就。中国特色大国外交理论与实践创新有着重要的理论价值和时代价值,为中国自主的国际关系理论构建提供了丰富素材。我们要更好凝练这些理论主张和成功经验的内涵与价值,并将其转化为具有学理支撑的概念与逻辑框架,形成既具有中国特色又具有普遍解释力的国际关系理论体系,推动中国进一步从国际关系理论的接受者、跟随者,向理论的创造者、贡献者转变。
  构建中国自主的国际关系理论,还应“以我为主”进行评价。近年来,社会科学研究成果的评价出现了一种势头,即以英文论文发表情况作为衡量研究成果优劣的首要标准。当然,中国的社会科学家更多地“走出去”是十分必要的,在国际英文学刊上应有更多中国学人的论文和声音,但应该看到,英文期刊的论文发表有他们的标准和“游戏规则”,而这种标准中就不可能不包含有意识形态倾向、方法偏好和学术导向。在这些期刊上发表文章,就不得不考虑他们的偏好、立场、观点等而“委曲求全”。如果以能否在英文学术期刊发表论文为尊,就意味着以其是为是、以其非为非,就可能会失去中国学术的自我。多年来,包括数种国际关系学刊在内的中国社会科学刊物,其质量和水平都有了显著提升。在学术评价问题上,我们同样要有自信心,鼓励英文发表,但不以其马首是瞻,而是坚持“以我为主”进行评价。
  社会科学的一条规律,是它的前进通常不是爆发式的,而是需要长时间的努力和积累。我们有理由相信,真正下功夫进行理论学术的持续探索,终究是会收获果实的,中国自主的国际关系理论建设是大有希望的。
  作者:北京外国语大学区域与全球治理高等研究院教授
【编辑:张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