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题研究:中国美学研究中的范式转换

2022-09-02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张 晶

中国传媒大学文科资深教授、人文学院院长、文艺学学科带头人、博士生导师

 

  在中国美学研究的领域里,命题研究是近年来才兴起的话题。这并不是说之前就没有过命题研究,关于命题的个案、命题与范畴在中国美学发展中的功能、古代文论命题等,都是有成果问世的。然而时至今日,中国美学研究的现状提出了更为迫切的要求,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需要从具体的学科角度扎实推进,命题研究的重要意义就凸显了出来。中国美学研究需要一个突破性的提升,突破口在何处?我们认为,命题研究是目前具有现实意义的突破口。

  与命题关联最为密切的是范畴。改革开放以来的美学领域,范畴研究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很多学者在范畴研究上获得了丰硕的成果,无论是文论还是美学,范畴研究都是相当深入且进入体系化的层面了。如陈良运先生的《中国诗学体系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版)就是以“志”“情”“象”“境”“神”这样五个重要范畴作为整个体系建构的支点的。难以计数的关于范畴研究的论文,见诸于各种学术刊物。蔡锺翔先生主持的中国美学范畴丛书计20种范畴研究的专著(如蔡锺翔:《美在自然》、袁济喜:《和:审美理想之维》、张晶:《神思:艺术的精灵》等)已数次再版,成为中国美学研究的标志性成果。纵览上溯三十年左右的中国美学研究,可知范畴研究已是“蔚为大邦”,成绩斐然!

  谈命题问题为什么要谈范畴?因为命题与范畴的关系实在是太密切了。很多范畴研究的成果是与命题重合在一起。成复旺先生主编的《中国美学范畴辞典》(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其中有为数众多的美学命题,如“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大象无形”“知人论世”“境生于象外”“不是此诗,恰是此诗”“目击道存”“澄怀味象”“收视反听”“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迁想妙得”“不平则鸣”“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等等。所举这些,都是典型的命题而非范畴。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况?一是如前所述,命题中包含着范畴或由范畴扩展而来,二是当时的美学研究以范畴为主要范式而将很多命题也视为范畴了。命题问题逐渐引起学术界的关注与思考。当下这个时候,将命题研究作为中国美学研究的重大课题,一是水到渠成的提升,二是建构中国特色的美学话语体系的需要,三是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重要途径。范畴是命题的基础,是构成命题的基本要素,命题则是在此基础之上进一步的思想表述。所谓“命题”,通常指具有判断性的短语或短句。范畴则往往是一个单词或复合词,如:感兴、意象、味、中和、法度、本色、逸等等;从语言学的意义上讲,命题不同于一个单词或并列性的复合词,而是一个有意义的短语,在这个短语内部,已经有了相对复杂的语法关系。很多命题是可以代表某位思想家、文艺家的美学观念的核心内容的,如蔡邕的“书肇自然”,嵇康的“声无哀乐”,宗炳的“澄怀味象”,顾恺之的“传神写照”“迁想妙得”,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韩愈的“不平则鸣”,刘禹锡的“境生于象外”,梅尧臣的“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等等,我们通过这些命题,可以明晰地了解命题提出者的核心美学思想观念。

  作为一种重要的思想表达方式,命题至少有这样三个特点,一是它的客观真理性,也即是它的有效性。如果所言不实,没有客观内涵,那么,这种命题可以视为“伪命题”,因为它是虚妄的。与客观性相联系而又不可缺少的是命题的意向性,或者称之为价值取向性,也就是主体通过命题明确地表述了自己的思想观点。如孟子所说的“充实之谓美”,认为美的意思在于内容充实,对美的概念,观点是非常明确的。玄学家王弼提出的“得意忘言”,主张超越语言的束缚而获得本体意义。杜甫的“咫尺应须论万里”,认为绘画应在尺幅之间表现出阔大的境界。这些命题都提出了明确的美学观点。与范畴相比,命题的特点从内涵上说,尤在于它的意向性或价值取向性。中国古代美学命题还有一个特点,在于它的自明性。简洁明快,意义显豁,这是中国美学命题的突出特征。西方的美学命题,因其以思想家的哲学体系为背景,对它的理解,往往要通过思辨和逻辑推论方能理解其基本内涵;而中国古代美学命题,则是以其自明性为特征。在简明扼要的语言中,已将主体的意向呈现于人了。如“知人论世”“以形写神”“神用象通”“意在笔先”“陈言务去”等等,使人马上可以直接理解其意向所在。

  面对关于命题的研究,我们所提出的主要是在美学范围内的研究。命题有深刻的逻辑学基础,命题研究可以从逻辑学的维度进行,而在美学领域又有着学科自身的特点,应主要从美学理论的路向上进行研究和提升。

  我们以为中国古代美学命题的系统化研究,目前可以有这样几方面的工作要做。

  一是关于命题的本体研究。何为“本体”?就是“是什么”的问题。命题是一种什么样的样态?命题的基本构成及其构成范式,命题与范畴的联系与区别,等等,都属于本体研究。从语言表述特点来看,古代美学命题大致可以分为“直述式”和“象喻式”。前者就是直接的判断句,如“诗言志”“以形写神”“文从字顺”之类;后者则是以形象的比拟,来表达美学观点,如“水停以鉴,火静而朗”“舍筏登岸”“鸢飞鱼跃”“成竹在胸”之类。

  二是美学命题的功能研究,也就是“做什么”的问题。在中国美学的理论体系形成过程中,美学命题起了什么作用?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现在可以想到的是,运思功能、对话功能和实践功能这三个方面。所谓“运思功能”,是以命题作为学术运思的核心要素进行理论思考,从而形成自己的独特审美观点。如苏轼在评王维画时提出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美学命题,从而表述其文人画应该有诗性内涵在其中的观念;所谓“对话功能”,指论者以命题作为自己的核心观点,与直接或间接的对象进行对话,从而使自己的观点与逻辑更为鲜明突出,也更能在美学思想史上留下深刻的印记。如魏晋时期的玄学家王弼,提出了“圣人有情”的命题,这是针对另一位著名玄学家何晏提出的“圣人无喜怒哀乐”的命题而进行的对话与讨论,从而广泛地影响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文艺理论的“重情”倾向。所谓“实践功能”,是指理论家以命题在进行文艺批评或美学著述中的实践效应。唐代诗人白居易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重要命题,概括了他对文学本质的基本认识。在当下的文艺批评实践中,命题的实践功能应该得到充分的重视与发挥。

  三是美学命题的经典化过程研究。中国古代的美学命题,在其发生阶段,未必是有意为之的,很多时候是古代作家或艺术家在对话、作品批评乃至书信、序跋等形式中存在的,但随着后来人们的不断使用,形成了大家公认的命题,如唐代画家张璪提出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命题,就是他在回答其友人毕宏的问题时谈到的,后来成为颇具美学理论含量的重要命题。这当然,也有很多命题出自于理论家的有意提倡。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赞语中所说的“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色》篇赞语中所说的“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等等,都是理论家的思想凝结。无论是“有意栽花”,还是“无心插柳”,都有一个经典化的过程。这个过程也是值得我们深入考察的。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美学命题整理与研究”(项目批准号:21&ZD068)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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