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须防“异国情调化”

——访意大利翻译家、米兰比可卡大学教授傅雪莲

2025-08-11 作者:本报驻雅典特派记者 杨雪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2025年是中意建交55周年,中意双方都推出了一系列纪念活动。中意是东西方文明杰出代表,故事是文明交流的最有效形式之一。意大利汉学家、翻译家、第十七届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获得者傅雪莲(Silvia Pozzi)不仅翻译过多位中国作家的作品,而且持续致力于翻译领域的研究工作。她相信翻译不是为了“解释”中国,而是为了向世界讲述真正动人的中国故事。

  傅雪莲是米兰比可卡大学教授,在她的课堂上,学生们被要求做“词语猎人”,去意大利文学作品中“捕捉”微妙的表达;在她的案头,中国小说被一字一句地“重构”,从“江湖儿女”的豪情万丈到“科幻世界”的奇思妙想,都要在意大利语中找到恰如其分的“落脚点”。她精通中文,不仅能准确捕捉汉语的韵味,而且深知如何避免把中国文化“异国情调化”。

  近日,傅雪莲向本报记者分享了她对翻译工作、对中文和意大利文的热爱,以及她如何在忠于原著与服务读者之间不断权衡和选择,如何打磨译作,努力在不同的语言与文化之间架起一座看得见也走得通的桥梁。

  成为“美的媒介”是译者责任与使命 

  《中国社会科学报》:在过去20多年里,您一直致力于将中国文学作品介绍给意大利读者。最初吸引您学习中文和中国文学的是什么?

  傅雪莲:我一直热爱文学。一方面,它让人得以体验不同的人生,有时与我们自己的人生相似,有时截然不同。另一方面,写作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它能赋予那些难以言说的情感和思想以具体形式。阅读如同穿越时空甚至超越时空的旅行,让人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永恒。

  我18岁那年初次邂逅汉字,便被它的神奇所吸引。21岁时,我到四川大学学习了1年,这段经历让我第一次得以真正接触感受中国,也感受到了中国人民的温暖与真诚。23岁时,我在武汉大学撰写毕业论文,有机会前往北京和昆明,结识了几位中国作家。让我感到惊喜的是,与他们的交流非常自然顺畅。他们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明星,而是真诚可亲的艺术家,才华横溢却又谦逊平和。这深深触动了我,促使我走上翻译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的道路。这一切都源于我对文学的热爱、对汉字的着迷、对中国和中国人民的由衷敬意。

  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意识到,成为“美的媒介”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使命。中国有许多动人心魄、意义深远的作品,如果我们无法阅读它们,无疑是莫大的损失。如今,意大利文学市场对中国文学作品的兴趣正在不断增长,译者队伍也日渐壮大,因此我们更应认真思考译者的角色,重视中译意作品的质量。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我在米兰比可卡大学创立了“永恒翻译工作室”,旨在培养新一代译者,推动中国文学在意大利的传播,营造一种“翻译文化”。

  翻译是细致入微的“重建”工作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在选择翻译作品时通常会考虑哪些因素?秉持怎样的翻译理念?

  傅雪莲:能够吸引我的作品,往往是那些将人带往他方的或是让我暂时忘却现实的故事,也可能是以意想不到、富有洞见的方式呈现我们熟悉世界的作品。阅读应该是一段成长的旅程、一次精神上的滋养与惊喜,它让我们走出习以为常的边界,同时也重新认识自己。

  当然,我不得不承认,语言上的挑战常常成为我选择作品的重要因素。比如,如何翻译那些承载丰富文化意涵的词语,如何传达其中大量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引用,如何保留汉字中巧妙的谐音和双关,又该如何处理方言的使用。

  翻译的过程说到底是在两种文化之间架起桥梁。而这一过程本质上是一场艺术创意与语言之间的“狂野联姻”,既要忠实于原作的灵魂,又要赋予它在另一种语言中自然生动的生命。这既是一种再创作,也是一种深情的守护。

  《中国社会科学报》:作为汉学家和翻译家,您认为要让中国故事更好地走向世界,在语言、文化与想象力的传达方面,应采取哪些有效策略?译者如何在不简化、不异化的前提下,传达中国叙事的丰富性?

  傅雪莲:要把中国故事讲好,翻译不仅需要实现语言的转化,更是一个深入理解和重新创作的过程。对我来说,译者其实就像一位文学的“表演者”,要能够进入故事的情境,用直觉和同理心来诠释文本。

  翻译是一项细致入微的“重建”工作,每一个词、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语气都需要反复斟酌,同时还要把握整部作品的结构和风格。有些成语或文化元素,虽然在意大利文中找不到完全对等的表达,但只要意思清楚,我会尽量保留它们。而像方言、对仗这样的语言特色,则需要转换思路,用更适合意大利人审美的方式来表达。比如中文中的对仗句,在意大利文中可能会显得生硬,我就会尝试用其他语言手段去营造那种“优雅”的氛围。

  我非常反对“异国情调化”。我们不能把中国文化包装成某种“奇观”来贩卖,也不需要过度解释文化差异。关键是要信任读者的理解力,用打磨过的语言传达真实而动人的故事。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对两种语言的深刻理解。我常对学生说,掌握母语同样重要。要做一个“词语猎人”,多读意大利文学作品,各个时期、各种风格的作品都要读;也要多听、多观察,公交车上人们的闲聊、广告里的用词、喜剧小品中的语言变化等,都是宝贵的素材。

  我始终相信,只有不断学习、不断提升对语言和文化的敏感度,译者才能真正把中国故事的精神和魅力带给全世界的读者。

  深入理解中国文学有助突破刻板印象 

  《中国社会科学报》:当代中国文学作品在海外的影响力日渐提升,与此同时,经典作品仍然深刻影响着其他国家和地区对中国的传统想象。您如何看待译者的桥梁角色?在介绍那些与经典形成对比或互补的当代作品时,您觉得面临哪些特别的挑战和机遇?

  傅雪莲:中国古典文学在欧洲仍然属于一个较为小众的专业领域,主要受汉学家们关注。这样的局限是一种遗憾,因为它不利于广大读者用不同视角去感知、体验和理解世界,也限制了他们突破固有认知框架、从全新角度重新审视现实的可能。

  西方社会中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根深蒂固,如果我们能引入中国哲学中典型的相关性思维,那么我们的认知会更加丰富和立体。例如,欧洲长期坚持悲剧与喜剧的分界,而《红楼梦》的每一回中都自然地交织着悲喜,就像生活本身的复杂与多样。

  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学传统有着深厚的联系,作家们通过引用典故甚至是对经典的重构和再创造来讲故事。即使是在科幻等新兴文类中,这种传承也明显存在。更广泛地理解中国古典文学,其实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中国当代作品。因此,我期待未来能有更多高质量的古典文学翻译或再译项目出现。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红楼梦》,意大利至今尚无直接从中文翻译的其他四大名著作品。《西游记》的意大利文译本多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翻译的,且均为转译自德文或法文的间接译本。

  因此,我们依然需要填补一个重要空白,那就是基于第一手资料,深入理解中国古典文学与当代文学及文化,跳出那些来自肤浅或二手信息的刻板印象,这些刻板印象至今仍把中国描绘成一个单一、封闭、遥远的国度。

  中国文学在意大利拥有广阔可能性 

  《中国社会科学报》:意大利读者对科幻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中国科幻文学作品在意大利也颇受欢迎。在您看来,过去20年,中国文学在意大利的接受度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傅雪莲:近年来,在意大利,对中国文学的兴趣持续升温。我们看到越来越多专注亚洲尤其是中国文学的出版社和出版系列不断涌现。如今,意大利几乎所有主要出版社的书目中都至少包含一本中文作品。中译意文学译者的数量也在大幅增加。

  幻想小说尤其是科幻小说日益受到欢迎。中国科幻作品独具一格,将传统文化与未来想象有机融合。刘慈欣的《三体》在意大利知名度颇高。目前,已经有意大利出版社着手从中文原文进行直译,此前版本是从英文转译的。

  中国文学作品在意大利的影响力不断提升这一趋势,在意大利读者与中国作家的互动中体现得尤为突出,高校和文化机构举办的相关活动常常座无虚席。而在20世纪90年代末,很难在意大利见到一位中国作家。

  近期,我注意到,越来越多出版社、文学评论者和读者,尤其是社交媒体上的年轻“网红”,开始关注中国女性作家的作品。即使在科幻领域,中国女性作者也同样活跃,展现出卓越才华。

  中国文学世界丰富多彩、充满活力。如今,我们需要做的,是在出版和翻译两个层面持续投入,打造高质量的传播路径。

  《中国社会科学报》:近年来,中国网络小说尤其是武侠和仙侠小说,在海外受到一定关注。从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角度来看,您如何看待“武侠热”或中国网络文学“出海”现象?

  傅雪莲:我非常欣喜地看到,中国武侠和仙侠小说在国际上的热度不断上升。这些小说独具中国风格,不仅情节引人入胜,而且语言上常带有轻松幽默的色彩。更重要的是,它们在讲故事的同时,巧妙传递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与智慧,即便在改编或重塑之后,这一点仍然鲜明可见。更令人欣慰的是,这些作品中不乏真正具备文学价值的佳作,如今终于开始受到海外读者的关注。

  以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为例,意大利的蒙达多利出版集团正在陆续出版这部经典小说的意大利文版,目前,第三卷的翻译工作正在有序推进。

  让我感到尤为惊喜的是,这股武侠和仙侠热潮中的主力读者是青少年女性,其中不少人只有十二三岁。在网络上,我发现许多热情高涨的粉丝虽然不会中文,却已经学会了几十个专有词汇,尤其是各种用于人物称谓的敬语。

  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代充满好奇与热情的新读者,中国文学在意大利才拥有了如此广阔的可能性。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各大书店的书架上将会出现更多种类、更多层次的中国文学作品。毕竟,好奇心就像樱桃——尝过一个,就忍不住想再吃第二个。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责编:程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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