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因与逻辑的观念

——访清华大学王路教授

2020-08-05 来源:《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Quine and Conception of Logic:The Interview with Professor Wang Lu

 

  作者简介:王路,阴昭晖,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北京 100084

  原发信息:《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20193期

  内容提要:奎因是20世纪西方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逻辑的理论和方法是奎因哲学的基础。他强调一阶逻辑的重要性,甚至认为模态逻辑不属于逻辑。他对许多传统哲学观念提出挑战,包括关于分析判断和综合判断的区分,有关个体的本体论承诺等等,在哲学研究中产生广泛的影响。王路教授赞同奎因的逻辑观,认为从弗雷格到奎因,他们的逻辑观是一样的,尽管他们使用了不同的表述方式;奎因的逻辑观与亚里士多德的逻辑观是一脉相承的。这种逻辑观在理论上体现的是关于量词的研究,实质则是对普遍性的追求。正是在这一点上,它与哲学是一致的,因此,能够在哲学研究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关键词:奎因/逻辑观/一阶逻辑/量词

 

  阴昭晖:您是戈特洛布·弗雷格(Gottlob Frege)研究专家。但是,我发现,除弗雷格以外,您研究最多的是威拉德·冯·奎因(W.V.Quine)、迈克尔·达米特(Michael Dummett)和唐纳德·戴维森(Donald Davidson)。您还翻译了他们三个人的书。①在课堂上,您也经常谈论这三个人。我还发现,这三人中您谈论最多的是奎因。在您的“语言哲学”和“逻辑哲学”课上,您让我们读的文章最多的,除了弗雷格的,就是奎因的。在您最近的新书《语言与世界》②中也还是这样。我觉得您对奎因的文献非常熟悉,甚至不亚于对弗雷格文献的把握;您对他的思想有深刻的认识和把握,而且您对奎因本人也很推崇:您经常强调奎因很重要。但是,您很少写研究奎因的文章。假如不上您的课,我根本不可能听到您那么多关于奎因的精彩论述。所以,我首先想问您,为什么您常常谈论奎因,但是却不写关于奎因的研究论文呢?

  王路:奎因这个人很重要,也比较特殊,他的生命历程差不多是整个20世纪。他有一个显著特点:他与他同时代的很多人都有直接的对话和交锋,比如达米特和戴维森。还有一点,奎因和罗素不太一样,奎因是美国人,20世纪分析哲学一开始主要来自英国,主要人物是罗素等。但是,分析哲学到了美国之后,从奎因开始发展起来了。可以说,美国的分析哲学的发展,奎因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读奎因的东西,但是没有写研究文章。这是因为二手文献读得不够。我一直认为,写研究性文章,只读一手文献是不够的,一定要读别人的相关研究,这就是我说的二手文献。我总是强调:一手文献是研究的基础,二手文献是研究的起点。如果你没有读过二手文献,写什么写?别人说过什么,你都不知道,写出来充其量也就是你的读后感嘛!读后感就没意思了。但是,课堂上不一样。比如,我讲奎因,可以直接讲奎因本人的思想,也可以讲他与别人的比较:奎因怎么说的,弗雷格怎么说的,达米特怎么说的。这与写论文是不一样的。这样讲课可以给学生以启示,能够引导学生进一步阅读文献就够了,因此,讲课可以随意一点。论文不同,它要基于别人的研究成果,要说出新东西,要有严密的论证。

  阴昭晖:您见过奎因,也见过达米特,和他们都通过信。您能从自己的亲身经历比较一下这两位哲学家吗?

  王路:这个问题挺难说的。我和达米特有过一次比较深入的交谈,我在他家待了两个多小时,后来他开车带我去教师餐厅(faculty club)去吃饭,然后还请我喝了咖啡,实际上我和他前后一共待了4个小时。这次经历是令我难忘的。我和奎因见过面,当时是1996年在日本京都大学一个会上,他获得一个大奖,他去领奖时作了一个报告,结束后我上去和他说了几句话。其实当时和他说那几句话也不应该,因为他年纪已经比较大了,报告后也有些累。我当时主要因为事先已经和他通过信了,我想当面请他为我翻译的《真之追求》写个序。后来我2000年去美国也没有见到他,他生病在家,圣诞节前去世了。所以,我和奎因没有什么更多的接触。奎因去世之后,2001年3月份,我参加了哈佛大学哲学系举办的一个奎因追思会,许多名人讲了话,通过这个追思会对奎因有很多了解:奎因的人缘很好,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这我以前写过的。③所以,我在读奎因的时候会想到奎因,想到我和他的这些交流。但是,我和奎因在思想上的交流是没有的。这一点和达米特不一样,因为我和达米特是有直接对话和思想交流的,因此,在读达米特的书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好像达米特是在和你说话,这样可以帮助你去理解他的思想。但是,奎因太重要了,所以我一直读奎因的东西。如果非让我对这两人评价一下的话,我认为:在思想的敏锐程度上,奎因可能要比达米特强;但是,在思想的深刻程度上,达米特可能要比奎因强。这完全是我从读他们的著作中感觉到的。

  阴昭晖:您多年以前出版过一本书《逻辑的观念》,④这本书尽管篇幅不很长,但是,在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这本书中您提出过很多鲜明的观点,比如归纳不是逻辑,辩证逻辑不是逻辑。您认为逻辑的性质就是亚里士多德说的“必然地得出”。而在弗雷格的研究中,您又总是强调他说的“真这个词为逻辑指引方向”。⑤此外,我看到,奎因的逻辑观被很多人总结为“逻辑就是带等词的一阶逻辑”。在奎因看来,模态逻辑、高阶逻辑以及集合论等都不属于逻辑,有人曾把这种逻辑称为“奎因式逻辑”(quinine logic)。我的问题是,您是否同意这种对奎因逻辑观做出的总结?您的逻辑观和奎因的逻辑观是一致的吗?

  王路:我先回答你的第二问题,简单说,我的逻辑观和奎因是完全一致的。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对于第一个问题,应该这么说,我的逻辑观主要来自亚里士多德和弗雷格。亚里士多德是逻辑的创始人,弗雷格是现代逻辑的创始人,我在《逻辑的观念》那本书中说,他们二人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出来以后,很多人都想发展逻辑,比如,像培根的《新工具论》发展出了归纳法,黑格尔的《逻辑学》发展出来了辩证法。但是,我认为这些都不是逻辑的发展,其实都是背离了亚里士多德的逻辑。

  阴昭晖:什么叫“背离了亚里士多德的逻辑”?

  王路:就是观念出问题了。因为他们的工作都涉及什么是逻辑这样一个观念的问题。这也就是我在《逻辑的观念》里面特别强调的,逻辑就是“必然地得出”。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亚里士多德说的话:推理是一个论证,在这个论证中,一些东西被规定下来,由此必然地得出另外一些与此不同的东西。这段话我在课堂上、在文章中引用过很多遍。亚里士多德当时的描述是很直观的。他描述了一个推理的结构,他只是说从前提到结论这个推理的过程是“必然地得出”,至于什么是“必然地得出”,他没有进一步说。但是,他提供了一个三段论系统,也就是说,只要满足了三段论的那些格和式,就能保证从真的前提得出真的结论。但一阶逻辑不这么说了,一阶逻辑说逻辑是研究推理的有效性的:“有效”就是保真,就是保证从真的前提一定得到真的结论。这是一个语义说明,这样的说明和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是一致的。当弗雷格说真为逻辑指引方向时,他也是从语义的角度来考虑的。所以,亚里士多德说的“必然地得出”、弗雷格说的“真(这个词)为逻辑指引方向”以及一阶逻辑说的“有效性”,这三者之间都是一致的。这就是我们平常所讲的逻辑的观念,有了这样的观念之后,再讲归纳不是逻辑,辩证逻辑不是逻辑,就是很正常的了。

  你刚才提到一点,奎因认为模态逻辑、高阶逻辑和集合论不属于逻辑。我认为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奎因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一阶逻辑才是逻辑。而一阶逻辑就是弗雷格所建立的逻辑。所以,奎因的思想在这一点上和弗雷格是一致的。一阶逻辑与模态逻辑是有区别的。弗雷格有一个说法:像“必然”这样的表达只起暗示作用,与判断内容无关。因此,在弗雷格的逻辑中是没有对模态词的考虑的,弗雷格也就没有构造出模态逻辑。严格地说,我们把弗雷格的逻辑叫做一阶谓词演算,因为现在所说的一阶逻辑比它丰富多了,但是,一阶逻辑的基本思想、内容和方法都是弗雷格提供的。所以,我们也可以认为,奎因说的一阶逻辑与弗雷格的逻辑是同一的,他们两人的逻辑观是一致的。从亚里士多德到弗雷格到奎因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这样说是没有问题的。因此,我认为我在强调逻辑的观念时强调这一点,也是和他们一致的。

  所以,当奎因不赞成把模态逻辑这样的东西弄进来,或者说他不赞成搞模态逻辑、至少不赞成搞模态谓词逻辑的时候,他是有道理的。这个道理是和弗雷格一样的。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弗雷格引入全称量词时,他给的名称不是我们现在叫的“全称量词”,而叫“普遍性”。就是说,一阶逻辑的实质是与普遍性相关的,而这种普遍性是由于我们借助量词达到的。在这一点上很多人不理解,甚至许多学逻辑的人也没有认识到。而这一点我认为对于逻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弗雷格建立的这个逻辑是能够达到普遍性的,奎因对它有非常明确的认识,他知道借助这样的逻辑可以帮助他进行哲学讨论,并在哲学讨论中获得有关普遍性的问题的认识和说明。所以,表面上奎因是坚持一阶逻辑,实际上他是坚持一种与普遍性相关的认识,坚持一种达到认识普遍性的思想和理论。我觉得在这一点上,奎因是非常睿智的,他和弗雷格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

  阴昭晖:我赞同您关于量词的说明,我也认为一阶逻辑最重要的贡献就是关于量词的研究。您说奎因借助逻辑来研究哲学,是不是指他关于本体论问题的研究呢?本体论问题作为最古老的哲学问题,主要是研究存在本身的。奎因这方面的研究非常出名。他说:存在是由存在量化所表达的东西。类似说法很多,像表达存在的最佳语词就是量词。我想请您结合本体论问题再进一步谈谈量词理论的重要性,以及为什么奎因甚至要把本体论问题归结到量词上?

  王路:一阶逻辑中量词为什么重要,这就涉及对量词本身的认识。现在我们学习逻辑,初始语言里面有两个量词:一个全称量词,另一个存在量词。刚才我们说了,弗雷格最初定义量词的时候,它不叫“量词”,而叫“普遍性”,并且弗雷格在相关讨论中有一个明确的说法:量词是我们可以达到普遍性的唯一方式。什么叫普遍性呢?普遍性在逻辑中是通过量词域来说明的。

  阴昭晖:请您举个例子说一说吧。

  王路:好吧。比如,“如果拿破仑没有经过滑铁卢战役,那么拿破仑依然是常胜将军”。这显然是关于经验认识的表述。对于这个句子,按照弗雷格的做法,可以把它变成:“如果x没有经过滑铁卢战役,那么x依然是常胜将军。”这里的“x”是一个变元,是一个辅助符号,它替代了“拿破仑”这个专名。它们的区别在于:专名表达的是一个对象,与它相关的句子表达的是一个事实,而使用符号把专名替换掉的话,也就把专名所表达的对象给替换掉了,这样就使相关的表达达到了普遍性。为什么呢?因为含专名的句子是有思想的,而含变元的表达式不是这样:“x没有经过滑铁卢战役”这个表达式本身是没有思想的,因为它是不完整的。但是,把两个这样的表达式合起来就有了思想,这个时候加上一个量词来限定它,它也就有了真假。量词就是起这个作用的。弗雷格说,可以通过这两个变元相互参照而达到普遍性。而奎因为什么要坚持量词呢?因为奎因恰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清楚地认识到我们表达中有一种语言层次的区别。当你说“拿破仑怎样怎样”的时候,你是对个体东西的表达;而当你用“x”替换“拿破仑”进行表达的时候,就涉及使用量词的表达,因为这样的表达如果不使用量词就不会有完整的思想,因而不会有真假。也就是说,当你说“拿破仑怎样怎样”的时候,这个句子是有真假的,但是当你用“x”替换之后就变成:“x怎样怎样”,这是没有真假的,可是一个句子没有真假是不行的。那么怎么样才能保持句子的真假:加量词。量词就是干这个的。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奎因和弗雷格一样,他们一定要坚持量词。但是,加了量词之后,所得到的就不是关于个体事物的认识,而是关于普遍性的认识了。想一想,哲学无疑是与认识相关的,但是它难道会是与个别认识相关而不是与普遍性认识相关的吗?

  就本体论表述,奎因有一个重要的区分:世界是怎样就怎样,只有当我们谈论它的时候才有本体论承诺的问题。比如,拿破仑是怎样的,这是世界中的情况。但是,当你说一个东西是怎样的时候,才会有本体论承诺。你说的不是世界是怎样的情况,而是一种关于世界是怎样的情况的认识。这是有层次区别的。这种区别是通过量词的表达而显示出来的,这种语言层次的不同反映出人们认识层次的区别,关于这种表达方式的认识以及由此而达到关于它们所表达的东西的认识的区别,是我们通往先验性认识的必要条件。这是奎因的本体论承诺非常重要的一点,很多人忽略了这一点,不明白这一点。这是很成问题的。其实我觉得,如果懂一阶逻辑,同时仔细读奎因的话,认识到这一点是很容易的,至少是可以看出来的。而如果再把奎因的东西和弗雷格的东西结合起来,就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了。这也是我为什么总是让你们把奎因的东西与弗雷格的东西对照和结合起来看,因为他们的思想是非常一致的,只不过他们的表达方式不一样。至于你说的奎因把本体论的讨论和量词结合到一起,这又是奎因的聪明的地方。比如奎因的那篇著名的论文《论何物存在》(On what there is),⑥他一上来就说,本体论的问题可以用英文的三个单音节词来表达:what is there;而回答就是一个词:everything。there is和everything不就是两个量词嘛!所以,奎因就以这种巧妙的方式把本体论问题归结到两个量词上面去了,这样他就可以使一阶逻辑理论成为他整个讨论的基础,一阶逻辑的理论和方法也就成为他讨论的工具,从而讨论出他后面所有那些东西来。这样在奎因的本体论甚至整个哲学的讨论中,量词的凸显地位就非常清楚了。人们可以不同意奎因的观点,但至少要先搞懂他的理论。很多人认识不到这一点,觉得怎么会那样讨论啊,怎么会得出那样的结论啊?这主要就是理解的问题。特别是在中文里,经过翻译,奎因的许多见识都给翻没了。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责编:李秀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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