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中国·新闻与传播学】报纸“雅集”:中国传统文人的城市化之始

——以创刊初期的《申报》为例

2021-10-1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黄旦

  学始于中文,业改行新闻;新闻未精引向传播,本务理论又旁骛报刊史,门径上东张张西望望,较长比短,常深叹入堂奥之难;杭城刚安即奔上海,黄浦稍识回折西湖,火车里坐过来坐过去,既生又熟,总不免外出务工之感。

  近年来跟随数字化、全球化、城市化之变局,聊发少年狂,怂恿同道:尝试媒介转向,推动城市传播,倡导新报刊史书写。未来仍希望思想和眼界还有变数,于是多读多察,清心勤思,自是每天必然的功课。

 

  “今日忽传有申报,江南遐迩闻知音。”《申报》在创刊第一天,就呼唤“骚人韵士”提供“短什”“长篇”,以及“各名区竹枝词及长歌纪事”,文人们群起响应,“纷以辞章相投”,遂形成唱和呼应、热闹非常的“雅集”现象。

  雅集是一个传统,中国文人借此以文会友,是朋友、熟人或师生之间的诗歌吟诵、酬唱和评鉴活动。当这样的“传统”与现代报纸发生对接,并通过版面运作出现时,原有的传统就发生了变化。诚如霍布斯鲍姆所言,成为一种“被发明的传统”,是为回应新形势而采取参照旧形势的一种方式。对于报纸而言,是为解决稿源和读者问题;而就“文人雅士”来说,居于陌生的大城市上海,自有“琴剑自怜孤客况”之感,他们急盼有一通道,能与陌生的城市建立关联。响应《申报》的征稿,不仅符合他们作为文人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可以使之突出和呈现,有了自己的存在感。“四座宾朋同臭味,三生文字有因缘”,恰说明报纸通过“雅集”聚合起文人,文人“雅集”则是社群的编织,实体空间和报纸空间互为交错,喝酒酬唱与遥和呼应此起彼伏,从而辨识出“我们”和“我们中的一员”。这不同于安德森式的“想象共同体”,因为作诗作文本为中国传统文人之标志,他们都是彼此心领神会的“熟人”,只不过熟悉的“舞文弄墨”让沦落的他们重新浮现,共同寻觅和构建新的生活方式:“且喜群贤集,堂开绿墅时。晷移花影乱,风定鸟声移。谐俗论何健,清扬曲度迟。酒阑人未倦,还欲斗新诗。”

  中国文人原本的生活是公私合一,即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基本合为一体,无论是“兼济天下”还是“独善其身”,都是以“公”为尺度。然而,《申报》雅集及其诗文互酬,却与两种传统的方式都无关,现代媒介上的诗歌之“兴、观、群、怨”,看上去是个人的表达,实际上是随着“申报纷驰”而展开的公共对话;貌似是一种静止的文本,其实质则是在诠释性演化和创造;《申报》雅集看上去不过是报纸上文人出没的一个部分,但却纳入了报纸“奇闻异事,罔不毕录”的整体构想,话语的翻来覆去、你来我往,其结果是为理解和感知上海提供知识和经验资源,甚至型构出上海独有的“城市性”:“曾向洋泾唱竹枝,须知南北自分歧;笔端消尽繁华气,重谱申江一曲词。”

  初期《申报》上的“诗词”,粗略可分为两类:一类为有组织发起,聚首酬唱,冠名以“消寒”“消夏”之类,以“红梅”“雪”等当季风物为题,所作多为古典格律诗;一是竹枝词,随目所见,即兴而起,颇有新闻之风。前者讲究用典,在意平仄格律,尽显古雅;竹枝词大多是俗语,流畅便唱即可。格律诗表现出的是一种心境,是一种天马行空式的情感抒发和想象;竹枝词是世俗的,与日常生活切切相关,以周瘦鹃的说法,乃“犹文中之风土记也”。古典诗却是超凡脱俗,尽力显示自身的清雅高洁。泰勒说,“自我意识只在它对一个对象的关系中才显现出来”。这两类诗即体现出两个不同的自我——传统之文人与现实之文人;反映的是两种时间——文人之前身与文人之现在。竹枝词是现实的或关于现实的,它所唱吟的正是文人们所领受的生活、社会和文化环境;而“消寒雅集”之类则是以香草美人喻人,映照出内在的追求、不愿逝去的以往,以想象为现实支撑。两种抒怀唱咏的不同诗歌形式,是晚清上海文人两个不同自我的互为轮转。竹枝词是游历上海之“客”,是“客来海上见闻多,聊撰小诗编异俗”;古典格律诗中的则是自己向往和追求的“自我”,是“媚俗何多知己少,入时容易出尘难”“心香一瓣非阿好,愿向孤山结静欢”,而这样一个似乎抽取了实质性内容的抽象的“身份标识”,又离不开现实感知的支撑,甚至是一种回溯性的再想象。这些东西难以相容,又不能割离,甚至互为依存和参照:因为看到了现在而深切体会到了过去,过去的刻骨铭心则又使文人更加在意如今的奇异;这种看似不谐的相遇相碰,成了晚清上海传统文人精神和现实的共在空间。由此,《申报》的诗歌酬唱作为一个言语行动事件,重构了一个场域,看上去似乎没有出现什么新东西,但一切都在某种程度上与之前不同了。文人的唱和是创造是虚构,背后所涉及的是借以看待并介入世界的架构的变化,是看待现实世界基本方式的改变。

  《申报》的牵线搭桥,文人的登台唱戏,二者互为合作,匹配成一种新的世界和世界观。这是一种由上海通达全球的开放:申江好,万国竞来同。海舶几多浑莫辨,地球何处不相通;又是一种在“观者”“世之览者”框架下,打破“士农工商”以“士”为首的社会观。“雅俗共赏”自然与《申报》的“营业”为目的密切相关,但最终带来的是“四民皆士”的新四民观(王汎森语),从而使“士”——初期《申报》上的“文人雅士”,在“码头热,华洋杂”的上海重新寻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们原有的根柢发生了松动。《申报》雅集吟唱出的是他们的心思身感,交换的是各自的上海体验,积累的新式媒介运作和实践经验,聚合成的是一种新的生活形态,这又反过来塑造着他们的诗歌吟唱和他们自己。本来“志于道”的以文化为事业追求的知识精英,由此逐渐转变为以文化为职业的城市文人。由报纸“雅集”而来的晚清传统文人、报纸和城市及其文化的相互构造,共同展现出中国现代转型之路的一个不同寻常的面向。

 

  (作者系浙江大学数字沟通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关键词:文人;申报;上海;竹枝词;报纸;诗歌;生活;报刊;传播;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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