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热之间的亲密情感——读《冷亲密》有感

2024-01-1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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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当代思想家、社会学家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的《冷亲密》(Cold Intimacies)中译本于2023年4月出版,捧在手里有一种颇为兴奋的感觉。之前我曾专门撰写过一篇文章《数字亲密:爱还是痛?——哲学与政治之间的批判性反思》详细梳理了“亲密”(intimacy)这个概念在当代西方理论中的演变谱系,结尾处就提到了易洛思的三本著作《冷亲密》《拯救现代人的灵魂》(Saving Modern Soul)、《爱,为什么痛?》(Why Love Hurts)。我在其中读出了深受启示的线索,也获得了强烈的“共情”。尤其是在《爱,为什么痛?》这部脍炙人口的作品之中,易洛思对亲密关系之否定性维度的强调带给我极为深刻的影响,也让我重新反思数字社会中的主体性这个根本难题。若沿着这个脉络看,《冷亲密》这部稍早问世的著作虽然也在否定性情感和体验方面有所阐发,但并不是很突出、明显。仔细比较起来,这本书里面的创见和洞见与她后续两本代表作似乎还是有些差距。但借这次中译本出版的机会,我自己在重读深思之际仍想到了很多相关可拓展的要点,不妨跟大家来分享一番。这些要点或许已经逾越了易洛思这本书的范域,但这种向着不同维度的生发性或许亦正是它的重要魅力所在。书的内容就不在此赘述,这里仅简论三个要点。

  “情感资本主义”

  首先,是关于“情感资本主义”这个醒目的说法。虽然易洛思自己不无自豪地将它视作全书的重要理论创见之一,但其实它的深刻理论内涵并非像字面上那般直白。将情感与资本主义联系在一起,确实不能算是易洛思的首创。从马克思到齐美尔(Georg Simmel),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过深刻批判的理论家大多涉及过这个要点。而对所谓“异化”情感体验的关注,也远远不止易洛思提到的这些经典人物。实际上,从狄更斯和巴尔扎克的小说,一直到20世纪的存在主义哲学,情感始终是学者们剖析人在现代社会之中的生存境遇的重要入口。更何况,谈到异化这个现象,理论家们的批判视野早已不止于生产和劳动,而是拓展到人类生存的方方面面。克拉里(Jonathan Crary)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人在睡眠之中也难逃异化的厄运。而韩炳哲基于精神政治的视角,更是哀叹自由意志这个主体性的最后堡垒也已然在数字时代濒临崩溃。既然异化是全面的、彻底的、无力抗拒甚至无处可逃的,情感落入异化的陷阱和铁笼之中几乎也就是注定的命运。

  “冷”

  那么,易洛思所阐发的情感资本主义的真正创见又何在呢?这就涉及第二个要点了,那正是要好好品味一下标题之中的“冷”的双重意味。一方面,“冷”确实是当代社会普遍的情感状态。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冷淡,人对于整个社会乃至世界越来越冷漠,甚至人在面临一些重大问题的时候也变得越来越冷酷。当我们愈发沉溺在私人的角落,整日面对着屏幕排遣着自己的孤独之时,爱与温情又是何等的弥足珍贵。这样看来,霍普(Edward Hopper)的那些描绘资本主义大都会冷漠人情的经典画作,似乎在今天也仍然是极为真实的写照。技术在进步,经济在发展,社会在变革,但似乎唯一不变的就是日渐趋冷的情感。这确实也一次次地成为理论家、文艺家们所关注和表现的主题。似乎一谈到资本主义社会的情感异化,冷漠、孤独、迷惘、焦虑、疏离……这些描述就是默认的概括,似乎这些冷情感就是盖棺定论的形容。但易洛思在书名中使用“冷”字恰恰是要提醒世人,资本主义社会的“冷”亲密或许是一个司空见惯的事实,不过要是真的从理论上来反思和剖析,反倒会发现这个“冷”的表面之下隐藏着极为“热”的深度。这种“冷”与“热”之间的辩证或许才是她独具慧眼的洞见。关于这个“明冷实热”的现象,易洛思至少给出了三重阐释,也大致对应着全书的三个章节。

  第一章的核心主题是情感的理性化。除了必然会涉及的韦伯(Max Weber)这个背景之外,其实福柯(Michel Foucault)这个文中仅简要提及的线索可能更为关键。福柯在《性史》开篇那段令人醍醐灌顶的论述中,展现出维多利亚时代以来人们面对性这个问题的两种正相对反的向度。一方面,大家普遍谨小慎微,甚至谈“性”色变;但另一方面,若从整个社会的范围来看,反而能发现对于性话语和性实践大量而复杂的激发、生产。而易洛思在这里的论述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她所谓的理性化并非仅是一种社会治理的秩序,而且远非全然压制性和排斥性的——正相反,如福柯所谓的规训权力一般,它往往以生产的方式来实现控制,以开放多元的表象来实现统一化的秩序。情感的规训同样如此,当资本主义社会希望对情感这个以往被忽视的私人角落施加调控之时,反而需要先深入情感活动的细节之中,了解它的诸多面向,洞察它的具体规律,然后才能有效地进行灵活多变而又巨细无遗的掌控。而一旦将福柯与易洛思的论述并置一处,又可以发现二者之间的深刻互补:前者为后者补充了谱系学的方法和视野,后者则为前者补充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社会规训领域。实际上,以《冷亲密》的视角来反观《规训与惩罚》,不难形成这样一个印象:或许情感才是最符合规训权力之运作的天然对象——因为它私密,所以能引导权力进入人的心灵深处;因为它微观,所以能将权力的运作落实到每一个细节;因为它多变,所以能让权力不断去实现所谓“流动监控”的理想形态。

  “结构化”

  正是情感的理性化和规训化,在“冷”的表象之下不断“火热”地生产出各种话语—权力的运作,但这还远不是问题的全部。当易洛思随后谈到精神分析和当代的情感疗治文化现象时,她似乎还关涉另一条重要的理论线索,那正是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结构化”甚或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实践感”和身体“习惯”。实际上,吉登斯在《亲密关系的变革》这本奠基性的杰作之中,就对福柯笔下的那种近乎“单向度”施加规训的权力进行了严厉批判,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忽视甚至无视了主体自身的能动与自由。即便规训权力无孔不入、变化多端,也不能证明人在它面前就只能俯首帖耳、任由摆布。正相反,“结构化”这个说法就是要化解宏观的权力结构和微观的个体生命之间的鸿沟,去揭示一个或许为福柯(至少在《规训与惩罚》中)所刻意回避的主题:人既被结构所生产,但他同时也是结构的生产者。当他在自己的独特生命和具体情境中去生产结构之时,那就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化结构为己用”,逐步将权力的生产转变为他对自身之生产和塑造。虽然易洛思在第二章中几乎全然未提及吉登斯和布尔迪厄这些本该涉及的理论资源,但她实际上所进行的诠释工作却与这些前辈并无二致。这也是她之所以会倾注笔墨、大量谈论所谓“疗愈性叙事”的原因。叙事本身就是宏观和微观、语言和言语、结构和行为之间的交织互动。叙事固然必须依赖社会通行的语言体系和规范,但同时也注定要作为亲身而切己的活动与个体的情感生命连接在一起。当我谈论自己的喜怒哀乐之时,当我希望以这样的情感叙事向别人倾诉之时,我就不再仅是一个被动的权力之傀儡,而逐步变成了积极的表达者、主动的行动者甚至自由的创造者。当然,作为当代盛行的疗治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那些看似真实而自我的自传性叙事或许往往也最终会落入消费社会的圈套,甚至成为情感规训的得力助手。但无论怎样,在这个“结构化”的“实践”过程中,个体仍然还是有“感”的,自我始终还是动“情”的。既然如此,那么以情感的方式重塑主体性就仍然还存在一线希望,不管怎样渺茫。

  然而,当读到第三章时,或许这一丝渺茫的希望也逐渐破灭。当所有的情感异化、情感规训、情感疗治都一股脑地卷入虚拟空间之时,当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纽带近乎一边倒地转化为数字亲密(digital intimacy)之际,到底还能有多少真“情”实“感”留存在心间,又到底还能有几分自由和行动留给我们去选择?多少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不少读者想当然地把《冷亲密》看成了“网络时代的求爱指南”,这就近乎荒唐了。不可否认,如何在虚拟世界之中寻求真爱,这肯定也是易洛思文中的关键要点,但作为一位极为深刻而敏锐的理论家,她在网络社会表象之下所读出的更是精神的困境和哲学的难题。细心的读者不难有这样的印象,即全书第三章的阐释并不都是批判性的,而是立场颇有些模糊不清。易洛思确实敏锐地甚至不无痛楚地感受到了数字亲密之中的种种症结,但至少在写作这本书的阶段,她自己还尚未找到否定性之痛这个更为明确的回应之道。不过,即便存在着这些不足,在最后一章中还是至少包含着一个重要启示,那正是对于“真诚”(sincerity)这个要点的提示。

  确实,诚如拜厄姆(Nancy Baym)等对数字交往持相对乐观态度的学者所言,网络空间其实为人际的亲密关系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丰富机遇和开放可能。在网络空间中,现实生活中的种种人为阻隔和障碍都逐渐瓦解,或许人与人之间由此就得以实现更为自由而洒脱的精神交流。但即便如此,拜厄姆自己也难以回避真诚性这个或许最为棘手的难题:在网络中,怎样断定对方不是在说谎、在欺骗、在伪装?如果没有真诚,那么还会有真正的亲密关系吗?易洛思当然同样清楚而清醒地意识到这个难题,而她的回应也颇为明确——那正是肉身性这个人的在世生存的重要根基。在日常生活中,在面对面的交往中,判断真诚性始终有一个最为简单直接的方式——那就是注视对方的眼睛。即便不搬弄“眼睛是灵魂的窗户”这个过于玄奥的命题,但至少人的面部表情很难撒谎,这倒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那么,在日渐去身化(disembodiment)的虚拟空间中,离开了身体这个背景和基础,真诚和真实是否也就变成了一个空幻的泡影呢?对此或许有两种不同的回应。一是在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尼采的意义上转变对真理和真实的看法,不再仅将其视作隐藏在现象背后的本质和本原,而更是将其视作一种流变不已的“虚假之力”。在这个意义上,真实与虚构本来就是不断交织和转换的,而互联网恰好可以作为这样一种“假作真时真亦假”的人际表演的平台。但这样一种表演不仅会落入消费社会的陷阱,沦为算法操控的傀儡,更是会最终导致自我的迷失乃至空洞。或许也正是面对这些困境,易洛思才会毅然决然地在后续的著作中转向苦痛这个否定性体验。在《冷亲密》中,苦痛的宣泄多少是一个负面的现象(所谓“自白文化”),但在《爱,为什么痛?》中,它却成为在数字时代重塑主体性的重要维度。这样一种转变,才是引导我们深思易洛思之理论洞见的真正线索。爱并痛着,或许才是真正的冷热交融的亲密情感。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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