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证据、误读:经典阐释的排他性策略

——以《公羊》家“左氏不传《春秋》说”为中心

2023-09-26 作者:张亚东 来源:《中国文学批评》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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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经典的权威性通过阐释才得以确立,经典阐释的历史,充斥着排他性的话语争夺,政治、证据、误读则是经典阐释排他性的基本策略。《公羊》阐释体系在确立过程中,始终将抑制《左传》阐释体系作为重要任务,政治手段、证据搜罗、有意误读,是《公羊》阐释学争夺话语权的基本策略。汉代《公羊》学对《左传》的质疑,出于维持政事的需要,并无确凿证据。清代《公羊》学虽重搜罗证据,多胪举《左传》与《春秋》不合之处,但刻意忽视了经、传龃龉是《春秋》三传的共同问题。近代熊十力为论证左氏不传《春秋》,对《史记》、杜预序进行了有意的误读,从而为阐释《公羊》哲学扫清了障碍。考察经典阐释的排他性策略,对当代中国文学阐释学建构不无启发意义。

关键词:经典阐释;排他性策略;《公羊》阐释学;左氏不传《春秋》说

作者张亚东,台州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临海317000)。

  
  
  从阐释学的角度,将经学视为以儒家经典为核心的阐释学,已成为学界共识。可以说,经学即是阐释学,经学史即是经学阐释学史。经学阐释活动真正赋予了儒家经典以权威性。经典的权威性并非直接给定,而是通过历代经师的层累阐释才得以确立。但是,阐释活动在赋予经典以权威性的同时,也产生了排斥异己的力量。正如皮锡瑞《经学历史》所云:“今学以古学为变乱师法,古学以今学为‘党同妒真’。相攻若仇,不相混合。”邓国光也指出,经学阐释实质上是“争取解释‘王法’的话语权”。某种经典阐释体系的确立过程,必然伴随着对他种经典阐释的排斥,充斥着激烈的话语争夺。
  由此,话语争夺的排他性策略具体是怎样的?又是如何运用的?本文试图通过《公羊》学之“左氏不传《春秋》说”进行回答,并选取了汉、清、近代这三个历史节点。理由是:在中国经学阐释史中,“传”是最古的阐释方式,而《左传》《公羊传》堪为成熟传体之圭表,围绕二传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公羊》阐释体系与《左传》阐释体系;两大阐释体系的对立,形成于汉代今古文论争时期,复盛于清中后期《公羊》学复兴之时,而在近代经学解体、现代哲学初创期,又以全然不同于传统经学的论证方式出现。
  另外,本文尝试从孔门四科广义的“文学”概念入手,以引出经学阐释排他性策略对建构当代中国文学阐释学的一些启发。这基于当代中国文学阐释学仍处于建构之中这一基本事实。其一,建构当代中国文学阐释学,绕不开以经学为核心的经典阐释传统,以广义“文学”入手,更能有效地在经学阐释传统与现代文学阐释学之间建立衔接。其二,建构当代中国文学阐释学,不得不面对中国传统“文学”概念与西方现代“文学”概念之间的龃龉,以传统广义“文学”切入,更能彰显中国文学阐释学的本土特色。
  一、政治手段:汉代《公羊》学之“左氏不传《春秋》说”
  不少学者认为,《公羊》义理胜于《左传》,因而得立学官,遂为汉廷《春秋》学之正宗。然此说实颠倒因果。应该说,《公羊》被汉廷立于学官,《公羊》阐释体系才得以真正建立,大义才得以系统阐发;随之,《左传》阐释体系则遭到贬抑。
  《公羊》立于学官之前,影响并不及《左传》。较于《公羊》,《左传》本具有天然的优势。其一,《公羊传》多有引述《左传》之语,这既是《左传》早于《公羊》的重要证据,也表明《公羊传》对《左传》的吸收、利用,已然成为《左传》阐释学的构成部分。僖公三十三年经“晋人及姜戎败秦于崤”,《左传》曰:“子墨衰绖……败秦师以崤……遂墨以葬文公,晋于是乎始墨。”《公羊》曰:“先轸也。或曰襄公亲之。……君在乎殡而用师,危不得葬也。”《公羊》以“或曰”笔调行文,所言“襄公亲之”“殡而用师”乃承述《左传》。又成公三年经“王师败绩于贸戎”,《左传》曰:“刘康公徼戎,将遂伐之。……遂伐茅戎。三月癸未,败绩于徐吾氏。”可见徐吾氏乃茅戎之聚落。《公羊》则曰:“孰败之?盖晋败之。或曰贸戎败之。”所谓“或曰贸戎”乃据《左传》而发。其二,《公羊》的传述过程虽有后人追记,却无传述者论说《公羊》的直接性文献证据,《左传》的传述轨迹则清晰可考。刘师培极简略地考察了荀子、韩非、《吕氏春秋》、《战国策》引述《左传》之情形。可以说,诸子引述传文以证己意,乃《左传》阐释之滥觞。
  西汉甫始,五经未立之时,《左传》也无疑更具影响。其一,治《左传》者颇具规模,出现专门训诂《左传》的著作。《汉书·儒林传》载:“北平侯张苍及梁太傅贾谊、京兆尹张敞、太中大夫刘公子皆修《春秋左氏传》。”治《左传》者,多为汉廷重臣,张苍、张敞位至三公,贾谊更是对汉政影响巨大;贾谊“为《左氏传》训故”,是首个系统训诂《左传》大义者。其二,汉帝制诏多引述《左传》。《汉书·韩王信传》高帝曰“专死不勇”,乃述哀公十六年叶公谏子西之语;《汉书·文帝纪》诏曰“天生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乃述襄公十四年师旷对晋侯之语。
  可见,《左传》本胜《公羊》,即使至景帝时《公羊》立为博士,《公》《左》也并未完全易势。“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公羊》博士仍然只是皇帝顾问官,未能直接参与大政。直至董仲舒上疏被武帝采纳,《公羊》才真正凌驾于《左传》之上。董曰:“《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统言之,董仲舒所谓“邪辟之说”乃不在六艺之科者;具言之,董仲舒所谓《春秋》专指《公羊》,所抑者自然包括《左传》。其后,武帝又因公孙弘议,为博士官置弟子,《公羊》以官方教育的形式得到巩固。至此,《公羊》阐释学上升为汉王朝的意识形态,获得了合法性地位,成为《春秋》阐释学的真正权威。《公羊》合法性地位的确立具有排他性,《左传》随之遭到流放。
  《公羊》立于学官主要出于政治考量,汉廷虽以强力排斥《左传》,但并不能给出充分的学术论证,这就为《左传》阐释体系的延存留下了空间。就史料来看,《公羊》定为一尊后,《左传》的影响并未遽然消退。其一,《左传》仍不失为一域之官学。《汉书·景十三王传》贯公为河间献王博士,说明行于河间者仍是《左传》。其二,《左传》为《公羊》所参用。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云:“诛受令,恩卫葆,以正囹圉之平也。”公羊《春秋》经“齐人来归卫宝”,左氏《春秋》经则为“齐人来归卫俘”,就董仲舒“正囹圉”之语境可断,所言“恩卫葆”暗用左氏而非《公羊》。《汉书·五行志》载:“隐公五年‘秋,螟’。董仲舒、刘向以为时公观渔于棠,贪利之应也。”《公羊传》释“螟”曰:“何以书,记灾也。”董仲舒的论述,以《左传》臧僖伯之谏为基础。其三,汉帝制诏用之。《史记·三王世家》武帝制曰“康叔亲属有十而独尊者,褒有德也”,乃化用《左传》定公四年子鱼之语。
  《公羊》在朝,《左传》在野,《公羊》固守其势而难以撼动。然故步自封,久必生弊。如《汉书·艺文志》所云:“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数万言。”学者割裂经典的整体内涵,多安于片面经义,以致空耗精力,使经学成为毫无意义的字面游戏。《汉志》从整体上描述今文经学的弊病,当然包括占据主导地位的《公羊》学。一种阐释体系一旦占据了话语主导权,衰落也随之开始。
  西汉末年政治局势动荡,《公羊》阐释体系的合法性地位也随之出现动摇。刘歆抓住历史契机,为《左传》阐释体系争夺话语权。他不仅直接向《公羊》发难,更是将矛头对准整个今文学阐释体系。《移让太常博士书》是公开叫阵的战斗檄文,指摘今文学弊病如下:“抱残守缺”,对古文经典置若罔闻;仅专注于“分文析字”,冗长烦琐,以至于学者终老不能通一经;“信口说而背传记”,不知明古人之说,一旦涉及国家典章制度,不能正本清源,失去经世致用之效。
  由于刘歆动摇了《公羊》阐释体系的宪政地位,故而遭到以《公羊》为核心的今文学阐释体系的全面打压。今文家质疑《左传》不传《春秋》,试图从根本上解除《左传》与《春秋》的关系,以此对《左传》阐释体系予以彻底铲除。
  今文家的质疑并无学术上的确凿证据。《汉书》载:“歆于是数见丞相孔光,为言《左氏》以求助,光卒不肯。”刘歆欲立古文博士,向孔光求助,“不肯”二字暴露出孔光反对《左氏》并非出于学术上的理由。《汉书》又载:“哀帝令歆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诸博士或不肯置对。”汉帝下诏公开辩论,今文博士大可利用这一良机驳斥《左传》,却为何“不肯置对”?刘歆怒斥他们“深闭固距,而不肯试,猥以不诵绝之”,更说明他们无法否定《左传》作为古文经典的事实,因此不敢公开应战。
  可见,今文阐释体系之“左氏不传《春秋》说”并无学理依据,乃政治斗争中的党同伐异之举。刘歆“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的指责看似过激,却直击今文家软肋。而今文家实欲置刘歆于死地:“名儒光禄大夫龚胜以歆移书上疏深自罪责,愿乞骸骨罢。及儒者师丹为大司空,亦大怒,奏歆改乱旧章,非毁先帝所立。”今文家直接运用政治手段打击刘歆,刘歆惧祸外出,立《左传》之举最终作罢。实际上,龚、师并非不习《左传》。《朱博传》载龚胜言《春秋》之义,即引《左传》叔孙侨如谮诬季孙事;师丹上书有“天威不违颜咫尺”之文,即《左传》僖公九年齐桓之语。龚、师熟谙《左传》,却主“左氏不传《春秋》”,实出于维护《公羊》权威之政治考虑。
  刘歆求立《左传》,为《左传》阐释体系争夺话语权,自有政治抱负,然运用的是学术策略,与今文家进行政治迫害不可同日而语。章太炎道“孔子死,名实足以伉者,汉之刘歆”,盛赞刘歆整理旧籍之功。康有为则讥刘歆立《左传》是“润色其文以媚莽”。康说不能成立,而章说虽过于抬高刘歆,但认为刘歆欲广道术的看法却符合史实。《汉书》载:“歆以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而《公羊》《榖梁》在七十子后,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歆说以难向,向不能非其间也。”这至少说明:刘歆立《左传》,能给出学术上的理由,非今家“不肯置对”的态度所能比;刘歆尊崇《左传》,多次与其父刘向辩难,父子间纯属学术之争,与党争无关。
  《汉书》又载:“及歆校秘书,见古文《春秋左氏传》,歆大好之。”在王莽篡权之前,刘歆即好《左传》,倡立《左传》乃一贯立场。面对《汉书》记载,康有为则说:“然歆之伪《左氏》在成、哀之世,伪《逸礼》、伪《古文书》、伪《毛诗》,次第为之,时莽未有篡逆之隙也,则歆之畜志篡孔学久矣。”他也承认刘歆治《左传》在王莽篡汉之前,但强说刘歆助逆蓄谋已久,仅凭主观推测,难令人信服。
  东汉初年,关于《左传》阐释体系的合法性问题,今古文家再次爆发激烈争论。今文阐释体系持“左氏不传《春秋》说”,实质仍然是以政治逻辑主导。韩歆欲立《左传》,光武帝令范升与之辩论,范升强调“《左氏》不祖孔子,而出于邱明”,直言《左传》与《春秋》无关。后范升又上奏汉帝,详细阐明了理由:首先,《春秋》古文不仅有《左传》,还有《邹氏传》《夹氏传》,而《易》还有《费氏易》《高氏易》,若置《左氏》,则邹、夹、费、高将“并复求立,各有所执,乖戾分争”,必然导致异端屡禁不止;其次,天下方定,纲纪未明,虽然设立学官,但“《诗》《书》不讲,礼乐不修”,奏立《左传》等古文经“非政急务”;最后,应当遵循先帝旧章,“以示反本,明不专己”,而《左传》本为先帝所疑,故不当立。范升驳斥《左传》是为防止“异端竞进”,虑于维持政治稳定,焦点并不在《左传》是否可靠这一学术问题。
  然范升“左氏不传《春秋》说”,还是从学术的角度进行了一定的文饰:其一,《左传》来历不明,“师徒相传,又无其人”;其二,司马迁“违戾《五经》,谬孔子言”,《史记》中所载《左传》之事不可信。范说难以立足。《左传》非官学,“无本师”不是否定其传《春秋》的充分理由。《史记》中明确记载了左丘明作《左传》之事,范升要推倒《左传》,就必须推倒《史记》。他说史迁悖谬于孔子,殊不知《公羊》家言孔子作《春秋》的说法也始于史迁。驳斥史迁,不但推倒了《左传》根基,连《公羊》根基也一并推倒,进退失据。
  在《公羊》《左传》的争斗中,汉帝扮演了平衡双方势力的角色。《后汉书·陈元传》:“范升奏以为《左氏》浅末,不宜立。元闻之,乃诣阙上疏曰:……。书奏,下其议,范升复与元相辩难,凡十余上。帝卒立《左氏》学,太常选博士四人,元为第一。帝以元新忿争,乃用其次司隶从事李封。于是诸儒以《左氏》之立,议论讙哗,自公卿以下,数廷争之。会封病卒,《左氏》复废。”二传旗鼓相当,是汉帝立《左传》的前提条件;汉帝不用陈元而用李封,是因陈元锋芒过盛,会打破二传平衡;《左传》势力稍弱于《公羊》,李封为《左传》博士,尚能与《公羊》相抗;李封卒,《公羊》再度占据压倒性优势,已无平衡二传之必要,汉帝遂复废《左传》。
  二、搜罗证据:清代《公羊》学之“左氏不传《春秋》说”
  在清代今古文之争的学术大背景下,《公羊》阐释体系与《左传》阐释体系再次展开了激烈的话语争夺。与汉代《公羊》家直接运用政治手段挞伐《左传》不同,清代《公羊》家对《左传》阐释体系的贬抑,以证据搜罗为基本策略。
  其中,搜罗证据最不遗余力者当属常州学派刘逢禄。梁启超称赞曰:“亦用科学的归纳研究法,有条贯,有断制,在清人著述中,实最有价值之创作。”甚至古文学家章太炎也说:“属辞比事,类列彰较,亦不欲苟为恢诡。然其辞义温厚,能使览者说绎。”要言之,刘逢禄治学,从内容上进一步引申发挥《公羊》学的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从方法上则用归纳法,客观谨严。
  刘逢禄对《左传》阐释体系的驳斥集中在《左氏春秋考证》,意在“审其离合,辨其真伪”“以《春秋》还之《春秋》,《左氏》还之《左氏》”。他指出《左传》本为《左氏春秋》,所谓《左传》出于刘歆伪造。史迁《十二诸侯年表序》有“鲁君子左丘明……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之文,对刘氏而言,这是《左传》不传《春秋》的最有力证据。《考证》云:
  曰鲁君子,则非弟子也。曰《左氏春秋》,与《铎氏》《虞氏》《吕氏》并列,则非传《春秋》也。故曰《左氏春秋》,旧名也。曰《春秋左氏传》,则刘歆所改也。
  但刘逢禄对证据的利用存在巨大漏洞,即凸显于己有利的证词,于己不利者则有意隐匿。他过于强调史迁“成左氏《春秋》”之文,将《左传》与《铎氏》《虞氏》《吕氏》并列,从而降《左传》为一般性的史书;同时,又有意弱化史迁“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之文,从而彻底斩断《左传》与孔子《春秋》的关联。史迁之语本是《左传》传《春秋》的关键证据,历来无疑义,但经刘逢禄的刻意使用,反被加工为《左传》不传《春秋》的证词。
  对《汉书》证据的利用亦如此。《汉书·刘歆传》备载刘歆争立《左传》的过程,《艺文志》也确称“《左氏传》三十卷”,刘逢禄据而断曰:“《左氏传》之名,盖始于刘歆《七略》。”但刘逢禄显然隐匿了《汉书》的其他记载。《汉书·儒林传》载:“北平侯张苍及梁太傅贾谊、京兆尹张敞、太中大夫刘公子,皆修《春秋左氏传》。谊为《左氏传》训故,授赵人贯公,为河间献王博士。”《楚元王传》云:“初《左氏传》多古字古言,学者传训故而已。”《五行志》云:“至向子歆治《左氏传》,其《春秋》意亦已乖矣。”这充分表明称《左氏传》并不始于刘歆。
  刘逢禄为强化论证,一一胪举《左传》与《春秋》不对应之处,从而在大规模网罗所谓证据的名义下,试图证明《左传》不传春秋。如庄公二十六年经、传参差龃龉,刘逢禄指出,此年经、传完全不能相合,岂非《左传》不传《春秋》的铁证?而经传不合比比皆是,岂不证明《左传》与《春秋》本无关联?他总结道:“左氏后于圣人,未能尽见列国宝书,又未闻口授微言大义。惟取所见载籍,如晋《乘》楚《梼杌》等相错编年为之,本不必比附夫子之经,故往往比年阙事。刘歆强以为传《春秋》,或缘经饰说,或缘左氏本文前后事,或兼采他书以实其年。如此年之文,或即用左氏文,而增春夏秋冬之时,遂不暇比附经文,更缀数语。要之,皆出点窜,文采便陋,不足乱真也。”他认为,左氏后于孔子,《左传》本是不传《春秋》的编年史书;而刘歆为了造成《左传》传《春秋》的假象,对《左传》进行了文字上的加工调整。
  但刘逢禄显然无视了先秦时期解经著作的基本实情,即解经著作与经典本身的不对应乃普遍现象。《解老》《喻老》并不与《老子》一一对应,《易传》十翼也并非都与《易经》一一对应,我们能据此否定这些解经著作和经典之间的关系吗?而更为其所回避的事实是,《公羊传》《榖梁传》亦不能与《春秋》完全对应。经传龃龉实是《春秋》三传的共同问题。如隐公二年,《公羊传》就略过三条经文不加任何解释。而通览《公羊传》,传文更是时有阙如,我们能据此说《公羊传》也是不传《春秋》吗?
  相较于刘逢禄的驳斥,《左传》阐释体系对经、传关系的论述则更为自洽。就上文提到的庄公二十六年经、传,杜预解释说:“此年经、传各自言其事者,或经是直文,或策书虽存而简牍散落,不究其本末,故传不复申解,但言传事而已。”不仅如此,杜预更是对《左传》与《春秋》表面上的诸多不合进行了总体的概括与说明:“左丘明受经于仲尼,以为经者不刊之书也,故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左丘明是否受经于孔子,姑置不论。但杜预认识到《左传》“先经”“后经”“依经”“错经”的诸种情形,旨归都在从整体上阐释《春秋》义理。杜预的见解揭示了经学阐释的历史特殊性,不仅符合《左传》实情,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启发说明《公羊传》不合《春秋》的某些情形。
  较于汉代《公羊》家,刘逢禄之说可谓逻辑严密,证据颇丰。也正是在此意义上,沈玉成说《左氏春秋考证》“是今文学派向古文家说进行挑战的第一部质疑发难之作”。然而,竭力压制《左传》阐释体系,以维护《公羊》阐释体系之无上威权,这是刘氏考证《左传》的根本前提。故刘氏在《考证》中评论司马迁之语时特别强调:“太史公曰‘儒者断其义’。证曰:此谓夫子《春秋》之义,惟胡毋生、董生于公羊师得之。”这就将史迁所谓“儒者”局限地解释为《公羊》一家。由于囿于门户之见,刘氏虽对《左传》与《春秋》不合之处大力搜集,却刻意隐匿了对《公羊传》不利的证据。
  刘逢禄通过考据学的方式,论证“左氏不传《春秋》说”,从而为《公羊》阐释体系争夺话语权扫除了障碍。刘氏之学既密切关注现实,又极注重细密考据,这在《公羊》阐释体系中已属颇为难得。这与当时的政治背景、学术风气密切相关。就时代语境而言,刘氏处于嘉庆道光年间,恰是清王朝渐现颓势之时,刘氏治《公羊》学不免受到现实问题的刺激。就学术方法而言,此时乾嘉学派尚占据学术思想的主流,他注重搜罗证据明显又受到乾嘉诸老治学风尚的浸润。诚如钱穆所云:“论学主家法,此苏州惠氏之风也;主条例,则徽州戴氏之说;又主微言大义,拨乱反正,则承其外家之传绪;值时运世风之变,而治经之业乃折而萃于《春秋》,治《春秋》又折而趋于《公羊》焉。”
  随着现实问题的加剧,《公羊》阐释体系急于为政治变革服务,失去了搜罗证据的耐心,后继者之“左氏不传《春秋》说”也多失于武断。康有为重新阐释了《公羊传》,从而为维新变法张本。为确立《公羊传》之一尊,他不遗余力地否定《左传》传经之地位:“歆以其非博之学欲夺孔子之经,而自立新说以惑天下。……求之古书,得《国语》与《春秋》同时,可以改易窜附;于是毅然削去平王以前事,依《春秋》以编年,比附经文,分《国语》以释经而为《左氏》传。”就基本观点、论述逻辑而言,康有为除了强调刘歆以《国语》比附《春秋》外,几乎与刘逢禄完全一致。但就治学路径来说,却与刘氏大相径庭,康有为更关注现实政治,无耐心搜罗证据。清末内忧外患的现实,学术风尚的转移,都足以促使康有为发生转变,而其“左氏不传《春秋》说”也就更不值得一辩。
  刘逢禄与康有为持“左氏不传《春秋》说”,或重证据或多臆断。然二人真正关注之处皆不在《左传》本身如何,而在《公羊》阐释体系的独尊地位能否确立。
  随着经学解体,“左氏不传《春秋》说”逐渐超越了《公羊》阐释体系的羁绊,而被视为纯粹的史学问题。钱玄同总结说:“我认为一百年来的‘今文学运动’是咱们近代学术史上一件极光荣的事。它的成绩有两方面:一是思想的解放;一是伪经和伪史料的推翻。……伪经的推翻,刘氏此书为第一部。自此书出而后考辨伪古文经的著作相继而起,至康长素作《新学伪经考》而伪经之案乃定。”为《新学伪经考》作序而成的《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又特别强调:“凡治历史科学,第一步必要的工作是‘审查史料的真伪’,简称可曰‘辨伪’。”可见,钱氏已完全从史料角度将刘、康著作视为辨伪学而非经学著作。在此辐射下,之后的史家所持“左氏不传《春秋》说”,已不再为《公羊》阐释体系争夺话语权,而仅关注《左传》作为史学文献的增衍过程。如赵光贤纯粹从史学的角度研究《左传》与《春秋》的关系,完全不论及《公羊传》。他说:
  《左传》与《春秋》原本是各自独立的两部书,《左传》并不是依附《春秋》而存在的。这话也不是我的创见,古人早已说过。……现在我想从《左传》本书中提出论据,看看《左传》是不是一部独立的书。
  赵光贤自明所论并不新鲜。所致力者,乃更全面地搜罗证据以佐证前人之见:其一,《春秋》所有,而《左传》不载,或《春秋》所无而《左传》详载者;其二,《左传》中的重大事件,而不见于《春秋》者;其三,《左传》与《春秋》相互抵牾者;其四,同一记事,而经传文字不同者。要言之,搜集《左传》与《春秋》不相合处,来证明经传无关。赵光贤脉承了刘逢禄侧重证据的路径,然作为纯粹史家,已不囿于《公羊》阐释体系的门户之见。论据虽较刘逢禄更为充实,却仍难支撑其说。《左传》与《春秋》的龃龉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但这只是局部问题,从整体上看,《左传》明显附于《春秋》而存在。按照学术研究的基本逻辑,不能以局部认识取代研究对象的整体性质,而深受疑古思潮影响的现代史学恰恰犯了以偏概全的通病。《四库总目》批评宋儒时曾说:“至于宋儒之驳《左传》,不过摘其与《经》相戾……端学乃事事皆云未知信否,则天下无可据之古书矣。”今日随从赵光贤观点的不乏其人,这表明《四库总目》的批评仍不过时。
  三、有意误读:近代《公羊》学之“左氏不传《春秋》说” 
  熊十力在《读经示要》中重新阐释了《公羊传》。欲立先破,熊十力持“左氏不传《春秋》说”,从而为阐释《公羊传》扫除障碍。作为现代新儒家的开山,熊十力对《公羊传》《左传》的褒贬,已超越了传统今古文之争的框架。其“左氏不传《春秋》说”,虽直接承袭今文家皮锡瑞的理路,但也体现出与皮锡瑞的明显不同。
  熊十力之“左氏不传《春秋》说”,基于对基本文献的有意误读,大致可概括为四:其一,严格区分微言、大义,认为《公羊》兼传微言大义,《榖梁》只传大义,而《左传》仅为记事之书,并不传《春秋》;其二,为说明《左传》不传《春秋》,误读《史记》所载《左传》事;其三,为驳斥《左传》传《春秋》之说,误读杜预《春秋左氏传序》;其四,虽主《左传》不传《春秋》,但否认《左传》为后人伪作。熊十力之说多与皮锡瑞相合,但也有不少创发。以下一并论述,以见同异。
  首先,皮锡瑞、熊十力对微言、大义进行了区分,据此指出《公羊》优于《左传》。皮锡瑞说,微言乃“改立法制以致太平”,大义乃“诛讨乱贼以戒后世”。这一理解已不同于汉唐旧说。“微言大义”四字最早见于《汉书·艺文志》:“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李奇注“微言”曰“隐微不显之言也”,颜师古注曰“精微要妙之言耳”。而“大义”二字,唐前之注解已不存。至皮锡瑞,则将“大义”理解成诛贼讨逆以警戒后世,将“微言”理解成改革制度以为万世之法。毋庸置疑,皮锡瑞对“微言大义”进行了重新阐释,这也成为评判三传的立论根据:《公羊》“兼传大义、微言”,《榖梁》“不传微言,但传大义”,至于《左传》则以记事“有可以证春秋之义者”。
  皮锡瑞虽右《公羊》而左《左传》,但也表明三传并行不废,“学者可审所择从”。熊十力则接过皮锡瑞对微言、大义的界定,十分明确表达了扬《公羊》、抑《榖梁》、绌《左传》的基本立场:三传“当以《公羊》为主”,《榖梁传》“于大义颇有得,而不足发微言”,而《左传》则“不传《春秋》”。熊十力明言,三传唯《公羊》最善,《左传》则是与《春秋》之义毫无关联的记事之书。
  其次,皮锡瑞将《左传》由经降为史,而熊十力则有意误读《史记》所载《左传》之事,以证《左传》不传《春秋》之说。皮锡瑞云:
  《春秋》是经,《左氏》是史。后人不知经、史之分,以《左氏》之说为《春秋》,而《春秋》之旨晦。
  皮锡瑞虽认识到《左传》所录史实可证《春秋》之义,但他指出《春秋》的性质是经,而《左传》的性质是史,若以《左传》解说《春秋》,只会湮没《春秋》之义。熊十力赞同皮锡瑞的观点,并根据《史记》所载《左传》之事以证皮说,但他恰恰误读了《史记》。他对《史记》所录《左传》之事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其一,左丘明作《左传》不遵循七十弟子“所受孔子口义”;其二,《左传》所据乃“孔子所因《史记》原本”,并非“孔子之《春秋》”;其三,左丘明作《左传》的目的仅在于“考订其本事”,只是史学,与《春秋》大义无关;其四,今文博士《左传》不传《春秋》之说与“《史记》所载之事实全同”。
  然细读《史记·十二诸侯年表》,熊说大可商榷。年表所载与熊说相异之处有四:其一,《史记》说《左传》惧怕七十弟子“各安其意”,而熊十力则说《左传》有意背离孔子;其二,《史记》说《左传》所据乃“孔子史记”,“史记”既指鲁史,按照逻辑“孔子史记”应指《春秋》,因此左丘明是依《春秋》作《左传》,而熊十力则说《左传》所据是鲁史;其三,《史记》说左丘明作《左传》的动机在于回归孔子“传旨”,熊十力却说《左传》只是考订旧史,与《春秋》大义无关;其四,《史记》明确说《左传》“具论其语”而传《春秋》,而熊十力却说西汉今文家“不传《春秋》”之言与《史记》完全相合。综合四点,熊十力对《史记》进行了创造性的误读。《史记》是维护《左传》最有力的证词,熊十力通过误读《史记》的方式,试图从根本上颠覆《左传》传《春秋》的说法。
  再次,皮锡瑞、熊十力为驳斥杜预《左传》传《春秋》之说,对杜预《春秋左氏传序》进行了误读。据杜序,《春秋》本皆周公旧例,周衰后史官多违拗周制,因此孔子稍加修正,乃有新例,《左传》则发明《春秋》凡例。皮锡瑞却认为杜预最大的问题在于尊周公而抑孔子。他指出,若依照杜预之说,则“周公之功大,孔子之功小”,并强调正是杜预妄说的盛行流传,导致“《春秋》之旨晦,而孔子之道不尊”。熊十力的基本见解与皮锡瑞一致,但更为激愤。他直斥杜预维护《左传》乃文饰篡权之举:
  预注左氏,乃宗周公而抑孔子。不知其果何用意。预怀党篡之逆,或因孟氏有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之言,遂抑孔子以逞其奸欤?
  熊十力认为,杜预对周公旧例与孔子新例的区分,过于抬高了周公,而湮没了孔子作《春秋》的伟大功绩。他抨击杜预注《左传》有意隐没《春秋》大义,乃乱臣贼子之举。批评掺杂着人身攻击,已然逸出了学术论证的基本逻辑。
  若对杜预《春秋左氏传序》进行认真分析,就会发现皮锡瑞、熊十力已然误读了此文。杜预尊周公是实,但并未贬抑孔子。杜序评价孔子道“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又申述《左传》之语道“非圣人,孰能修之”。这是将孔子视为有着极大功绩的圣人,地位与周公并列,怎能说杜预无视孔子的伟大呢?皮锡瑞、熊十力批评杜预“抑孔子”的说法不能成立,二人真正不满者,在于杜预不认同孔子“作”《春秋》的观点。他们通过误读杜序,凭空罗织杜预“抑孔子”的罪名,进而彻底否定孔子“修”《春秋》的观点,再而否定《左传》传《春秋》之实。
  最后,皮锡瑞、熊十力虽刻意贬抑《左传》,但皆不苟同《左传》为后人伪作之说。《公羊》阐释体系之学者,大都先斥《左传》不传《春秋》,进而绌《左传》为伪。皮锡瑞、熊十力虽赞同《左传》不传《春秋》,但对于《左传》的真伪问题十分审慎。皮锡瑞说:
  刘氏以为刘歆改窜传文,虽未见其必然,而《左氏传》不解经,则杜、孔极袒《左氏》者,亦不能为之辨。
  在皮锡瑞看来,左氏不传《春秋》无可否认,但不能据此断定《左传》为刘歆伪造。皮锡瑞不仅是今文学家,还是经学史家,这使得他对《左传》的认识较刘逢禄等人更为客观。皮锡瑞对伪造《左传》说持保留意见,并未详论,熊十力则明确断言《左传》绝非后人伪造。他指出,《史记》记载《左传》为左丘明所作,历来“都无异说”,至唐宋始有学者疑作者非左丘明,质疑的理由是“《左传》文字有诬谬处,或涉及六国时事”;在熊十力看来,这一理由并不能成立,《左传》中虽有部分文字为后人“妄为附益”,但不能根据部分改窜内容全盘否定《左传》。
  对《公羊传》的重新阐释,是熊十力新儒家哲学建构的重要内容,《读经示要》尤其强调《春秋》即其明证。而否定《左传》阐释体系,则为顺利阐释《公羊传》清除了障碍。作为现代哲学家,他对《左传》阐释体系的抑制策略,已不同于传统经学范畴内的《公羊》家,过分囿于门户之见。他自述治学路径道:“故读经希圣,非可专固自封也。今当融贯中西,平张汉宋。”可见其既对门户有所警惕,自不会像汉、清《公羊》家,或视《左传》阐释者为政敌,或贬《左传》为伪书;而是以误读古典文献的新方式,来申述“左氏不传《春秋》说”。
  结语
  经学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居于统摄地位,经学阐释是中国经典阐释传统的主干。若绕开经学阐释的思想与实践,所谓的当代中国文学阐释学将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如何在传统经学阐释与当代文学阐释学之间建立衔接,涉及对“文学”概念的辨析与运用。若直接运用来自西方的狭义“文学”概念加以限定,不仅会斩断中国文学阐释学与传统经学阐释的根本关联,还会使中国文学阐释学失去本土特色。五经唯有《诗》能顺利地进入“文学”学科,中国文学阐释学若避开《易》《春秋》《书》《礼》之阐释传统,势必流失大量养分,导致营养不良。若以中国传统的广义“文学”概念入手,传统经学阐释对中国文学阐释学的影响和启发,就会得到充分彰显。六经向来被视为广义“文学”之典范,《文心雕龙·宗经》云:“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经学阐释自然也被视为广义“文学”阐释之仪表。
  在此意义上,政治、证据、误读作为传统经学阐释的排他性策略,也即是文学阐释的排他性策略。其现实性意义在于,排他性策略不仅存在于过去,还潜隐于今天的文学阐释活动之中,并将继续存在。对此,今日之中国文学阐释学应提出反思,给予充分检讨。其一,文学阐释的排他性与经典化。文学的经典化问题,实质是文学的阐释问题,一部文学作品被阐释为经典的同时,必然也在解构他者的经典地位。文学阐释学对排他性机制之运作过程的揭示,表明文学研究和文学史的书写,不可迷恋任何现成给定的“经典”。其二,政治策略与文学阐释。文学阐释本身即在特定的政治语境之中,完全脱离政治语境的“纯文学”阐释并不存在,这正是阐释活动之历史具体性的体现。但是,文学阐释学须给出基本的价值承诺,它提示应充分发挥文学阐释活动调适社会秩序的积极意义。其三,证据策略与文学阐释。对文学阐释应树立根深蒂固的证据意识,努力避免脱离时代背景、作者境遇、原初文献的个人臆断。尤其要注意的是,文学阐释学要求树立仲裁意识,不仅要搜求“控方证据”,还要充分尊重“反方证据”,促使正反双方的证据进行“对话”。其四,有意误读与文学阐释。有意误读与个人臆断不同:在疏于证据的前提下,将文学阐释降解为碎片化、私人化的游戏,是为个人臆断;充分掌握证据却不为证据所缚,而通过文学阐释提出普遍的、关乎民族乃至人类命运的哲学问题,是为有意误读。因此,有意误读是重新激活文学的重要途径,它使文学精神真正存活,而绝不会杀死文学。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马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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