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孟氏古文说与汉代经学今古文问题

2023-09-08 作者:吴仰湘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202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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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许慎《说文序》提到:“其偁《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这是交代《说文》称引经传的文本属性,不料宋明以来疑窦丛生,形成中国经学史上一桩公案。清儒及民国学者对“皆古文”句相继作解,异说纷纭;段玉裁、王国维指“古文”为书体或学派,均有谬误;洪颐煊、宋翔凤、马宗霍专从孟氏易学内容论其古文属性,同为臆测;杨树达径从文本索得真解,但许慎称孟氏今文为古文的疑惑仍未尽释。宋翔凤又分辨汉《易》经为古文、传(注)为今文,意外揭开《易》孟氏今古文之谜。参照《易》孟氏“古文本/今文说”的组合模式,从今古文经本、经说的组配入手,分析汉代七经传承情状,观察两汉经学进程,豁然发现汉代经学并非今古文分立互争的两极化世界,而是今古文交错共存的多样化生态。《易》孟氏今古文真相一旦大白,汉代经学今古文纠纷也就迎刃而解。

关键词:许慎;《易》孟氏;古文;今文;汉代经学

作者吴仰湘,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长沙410081)。

  引言

  《说文序》叙述文字渊源、流变,昭示撰书旨趣、体例,文末说:“今叙篆文,合以古、籀,博采通人,至于小大,信而有证。……厥谊不昭,爰明以谕。其偁《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许慎声明《说文》引经“皆古文”,而据《汉书·艺文志》,《书》孔氏至《春秋》左氏确为古文,《论语》《孝经》也有古文,唯独《易》孟氏明属今文,似相矛盾。因此,“其偁《易》孟氏……皆古文也”句该如何理解?传世《说文》中,南唐徐锴最早注过序文,却对该句未作完整解说,只在“《易》孟氏”下注:“《汉书》《易》有施、孟、梁丘三家,又有周氏、服氏、杨氏、韩氏、王氏、丁氏之说。今慎取孟氏为证。”徐锴虽解“爰明以谕”是指《说文》“多引《诗》《书》为证”,但说许慎“取孟氏为证”较含混,未言明是引证孟氏之经文抑或经说,尤其未明确孟氏是否为古文。宋王应麟、明熊过相继发现许慎称《易》《诗》“皆古文”,而《说文》引两经实多今文,“其文多异”,由此启人疑窦。清代汉学复兴,《说文》之学空前发达,经学今古文问题又备受关注,因此对《易》孟氏古文说极为敏感,对“皆古文”句各有所解,以致争议迭起,形成经学史上一桩公案。

  关于《说文序》“其偁《易》孟氏(中略)皆古文也”,李学勤《〈说文〉前叙称经说》特别指出:“这几句话,字虽不多,关系到许慎的学术渊源,也涉及所谓今古文经学问题,很值得注意。”学界对此虽有较多研究,但迄今未作根本性解决。本文梳理清初以来许慎言说的回响,评述乾嘉至民国通儒硕学的争论,辨别“皆古文”的意涵,揭明《易》孟氏的今古文真相,进而考察汉代今古文经本、经说交错共生的普遍现象,还原汉代经学今古文犬牙交错、并立共存的多样化生态,对长期争议不休的两汉经学今古文问题重作探讨,冀使中国经学史研究实现突破。

  一、清至民国学界对许慎言说的整体回应

  在经、史、小学等传统学术领域,《说文》是人人细读精研的典籍,因此清代以来,论及序文“其偁《易》孟氏(中略)皆古文也”的学者难以计数。综而观之,学界对许慎此说的反应、解释可归为三类。

  其一,采信其说,但各有所指。

  清儒普遍相信“皆古文”句,但对“古文”二字解读有异:(1)指古本经书。如清初顾景星为驳前人误责《说文》,特引此句,并说“古文云者,如《仪礼》郑注古文作某、今文作某,犹言古本、今本也”,将“古文”等同“古本”。惠栋引《说文》解乾卦“夕惕若厉无咎”,也将序中“古文”解为与俗本相对的古本。(2)指古代文字。段玉裁注《说文》,将“皆古文”解作仓颉古文、史籀大篆,此后学者解读《说文序》或研究《周易》等经传,普遍信从,王引之、严章福、黄以周等是典型代表。(3)指古文经说或学派。如惠栋据许慎称《易》孟氏为古文,撰成《易汉学》等,“自孟长卿以下,五家之《易》,异流同源,其说略备”,使两汉古文易学大略可见。成瓘《古文易考》也依《说文序》,宣称《易》孟氏乃“费氏外又一古文”,将孟氏划归古文经学阵营。

  其二,迷惑不解,臆指许慎有误。

  许慎既说称经“皆古文”,《说文》所见诸经字句却不乏出自今文经传者,尤其《易》孟氏明属今文,却被指为古文,与经学史常识不合,最易滋疑。如朱彝尊发现,《说文》引《易》并非全是孟氏,有“与今文异者”,还有今本所无者,“不知当日何所属也”,尤其引《书》“皆在伏生口传二十八篇”,因此认为许慎并未得见孔氏古文,对其称引《易》孟氏、《书》孔氏“皆古文”致疑。清儒类似疑惑颇多,不能得解,只好指为许慎之误。如廖平分别汉代今古学时,径对“其偁《易》孟氏”句作勘误:“按《汉书·艺文志》,‘孟’当作‘费’。”康有为同样断言:“许慎盖用费《易》,其‘孟’字特误文耳”。刘师培也因汉立博士者皆今文,改“孟”作“费”,宣称“旧作‘孟’误”。许慎易学宗孟不宗费,晚清以来持守今古门户者擅改原文,实属臆断。

  其三,费力考索,解说附会、穿凿。

  《说文》引经“率多今文家学”,与序末“皆古文”截然相反,不少学者费心探求,代表性意见有:(1)许慎存录异文,或兼采众说。如钱大昕解释《说文》“同称一经而文异者”,归于汉儒“师读相承,文字不无互异”。李富孙考察群经异文后总结:“许叔重《说文解字》称《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春秋》左氏,然颇杂采诸家,故所引经文一字间有互异。”各家貌似有理,却难符许慎本意。(2)前后有所变化。如陈澧提出从许慎作叙到许冲献书,相隔多年,“窃疑此二十二年中,许君有增入之字。其始每经但采一家,其后增采诸家,而叙文则未及改,至己病而遣子上书,尤不暇改耳”。刘节研究熹平石经《周易》残字,探讨汉《易》经本流变,言及“孟氏之非古文,学者所共知。其所谓古文,实京房所传之孟氏《易》也”。洪业也认为孟氏《易》至东汉后“有改从古文者”。诸说新奇可喜,可惜羌无实证。(3)从句读作新解。高明为纠先贤解《说文序》之误,“谓许氏所称引之《易》,乃孟氏耳,非言《孟氏易》为古文也,言古文者指《论语》《孝经》而言”。依此新句读,原文应标作“其偁《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将前举五经与“皆古文”剥离,割裂文理。历代学者屡以“其偁《易》孟氏”“其偁《书》孔氏”“其偁《诗》毛氏”与“皆古文也”组句,文理通顺,足证新句读过于穿凿。

  可见,对《说文序》“皆古文”句,三百多年来学界持续解读,态度有异,主张各别,既反映汉代“古文”一词的丰富意涵,也集中暴露历来解读的随意。围绕此句不断涌现的臆断、曲解,不仅未能解讼息争,反而加剧歧异与纷乱。

  二、《说文序》“皆古文”意涵的权威论断及其失误

  关于汉代“古文”一词,自段玉裁以来,王国维、钱穆、陈梦家、徐仁甫等续有所论。综合各家意见,“古文”的内涵及指涉范围有三:一为书体,相对于秦汉通行的篆书、隶书而言,指秦朝“书同文”前的古文字;二为文本,相对于汉代隶定的儒家典籍而言,指先秦各种形态的写本经书;三为学派,相对于汉代立学的今文经学而言,指西汉后期兴起的古文经学或古文学家。因书体不同而导致文本之别,进而衍成经说、学派之异,三者有内在联系,但具体语境下各有所指,不能混为一谈。《说文序》“古文”出现10次,后人不断解说,尤其解序末“皆古文”最有歧异,其中段玉裁、王国维各执一词,影响最大。以下对两家权威意见及其失误略作评析,然后判明“皆古文”的真正意涵。

  其一,段玉裁“书体”说的纰谬。

  段玉裁注解《说文序》各处“古文”,先指为仓颉所造最早文字,径称“仓颉古文”,又说“古文、大篆,二者错见”,强调许慎始终交错使用“古文”“大篆”两词,将“古文”指为与秦代小篆、隶书相对而言的先秦书体,兼包仓颉古文和史籀大篆。基于这一主张,他对序末“皆古文”句详作注释。

  他首先提出:“此反对上文‘皆不合孔氏古文,谬于史籀’而言。所谓万物兼载、爰明以谕者,皆合于仓颉古文,不谬于史籀大篆。……所说之义皆古文、大篆之义,所说之形皆古文、大篆之形,所说之音皆古文、大篆之音,故曰‘皆古文也’。”这是遥接前文“皆不合孔氏古文”立说,将“皆古文”指实为古代书体。他接着说:“上文‘万物咸睹,靡不兼载,厥谊不昭,爰明以谕’,正谓全书皆发挥古文。言其偁《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谓全书中明谕厥谊往往取证于诸经,非谓称引诸经皆壁中古文本也。”此解又是连接前文“万物咸睹”数句立说,强调许慎引经“明谕厥谊”者,意在阐明两种书体所蕴文字之形、音、义,而非说明所引诸经为壁中古文本。他随后又补充:“古书之言古文者有二:一谓壁中经籍,一谓仓颉所制文字。虽命名本相因,而学士当区别。如古文《尚书》、古文《礼》,此等犹言古本,非必古本字字皆古、籀,今本则绝无古、籀字也。且如许书未尝不用《鲁诗》《公羊传》、今文《礼》,然则云皆古文者,谓其中所说字形、字音、字义皆合仓颉、史籀,非谓皆用壁中古本明矣。”此处重申从文本、书体两个层面区别“古文”,再次强调“皆古文”要落实为书体,不能指向文本。

  可见,对于“皆古文也”句,段玉裁两次否认指文本,三次强调指书体。根据他的解说,显然认为许慎是从不同角度分别回应前文,因此将全句截断,各自为解,尤其是遗落本句主词(“其偁《易》孟氏”云云),将“皆古文也”与相隔甚远的前文各句遥相勾连,重设语境,并多次增字成义,结果背离原文情境,陷入新奇缪戾。后人批评他“曲徇前后文义为说”,可谓入木三分。

  段玉裁致误的根源,在于他对“古文”的内涵与外延把握失准。就书体而言,“古文”除指仓颉古文、史籀大篆外,还应包括先秦其他文字如许慎所说孔氏古文,三者同属先秦古文字,但绝非一物。就文本而言,在孔壁书之外,汉世还存留多种先秦写本经书,如中秘本、河间本、淹中本等。然而段玉裁误会《说文序》,认为经秦朝、新莽两次改字,仓颉古文、史籀大篆不再行世,“古文”就此绝灭,遂以孔氏古文取代仓颉古文、史籀大篆,甚至将孔氏古文等同于仓颉古文,进而认为壁中书为唯一存世的古文传本。他说“《易》孟氏之非壁中明矣”,以《易》孟氏非壁中本,不得不排除《书》孔氏、《诗》毛氏等经传为古文本。既然不能从文本层面解释“皆古文”,只好从书体层面强作解事,以致迂曲、穿凿。

  其二,王国维“学派”说的错失。

  《观堂集林》卷7专论“古文”问题,历来备受瞩目。其中《战国时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说》以“古文”为战国时“东方文字”,《〈史记〉所谓古文说》将“古文”指为“先秦写本旧书”,《〈汉书〉所谓古文说》提出“古文”二字“由书体之名而变为学派之名”,由此揭示汉代“古文”一词同名异实,包括书体、文本、学派三种含义。王国维又作《〈说文〉所谓古文说》,专论《说文序》各处“古文”的涵义,指出:“许叔重《说文解字叙》言古文者凡十,皆指汉时所存先秦文字言之。……惟叙末云:‘其偁《易》孟氏(中略)皆古文也。’此古文二字,乃以学派言之,而不以文字言之,与《汉书·地理志》所用古文二字同意,谓说解中所称多用孟、孔、毛、左诸家说,皆古文学家而非今文学家也(《易》孟氏非古文学家,特牵率书之)。”从书体层面解各处“古文”,唯独认为“皆古文”应指学派,并强调“不以文字言之”,正是纠驳段玉裁。

  然而,王国维将“皆古文”解作学派,实为千虑之失。《说文序》前几处“古文”依时代叙述文字流变,自属书体,但“皆古文”交代所收文字来源,依文法应解作文本,不指文字,更不指学派。马宗霍即由文法直批其隙:“《易》孟、《书》孔、《诗》毛、《春秋》左举氏而言,尚可曰家;《礼》《周官》《论语》《孝经》但主经名者,家何所主邪?”钱穆则明言《汉书·地理志》中“古文”实即《禹贡》,指文本而言,暗批王国维“乃以此古文为《尚书》古文家说,是大误也”。其实,王国维也引“皆古文”句论许慎本治古文学,“为后世言小学者之祖”,总结说:“两汉古文学家与小学家实有不可分之势,此足证其所传经本多为古文,至改用隶定之本,当在贾、马、郑以后,而非两汉间之事实矣。”正指“古文”为古文本,与隶定本相对。可见他并非不知“皆古文”之正解,而是失之眉睫。

  王国维有此失误,原因有二:一是错认《说文》古文与壁中书的关系,二是偏重“古文”的学派属性。他考察汉代古文本经传的流传,认为“其存于后汉者惟孔子壁中书及《左氏传》,故后汉以后,古文之名遂为壁中书所专有矣”。既然东汉以来“古文”专指孔壁书,《说文》古文就等同壁中古文。他又说“孔壁书之可贵,以其为古文经故,非徒以其文字为古文故也”,认为壁中古文的书体属性次于学派属性,突出孔壁书在古文经学上的价值。因此他提出“皆古文”不能指古文字,自然要解为“古文学家”。《易》孟氏既非壁中书,又属今文学,他认为不该在序中出现,只好指为许慎笔误。然而,王国维上述论断明显失之偏颇:第一,《说文》古文绝不限于壁中书及《左传》,另有各种先秦古文旧书如中秘本、河间本,以及各地所得鼎彝铭文,尤其《说文》称引的《毛诗》《周官》并不出自孔壁。钱基博即据许慎所说郡国山川鼎彝铭文与前代古文“皆自相似”,强调《说文》古文来源应包括彝铭,批评王国维断章取义。第二,东汉存世古文典籍并非仅有孔壁书及《左传》。仅就王国维所考古文诸经传中,《易》中古文本、费氏本,《书》中古文本,《礼》《礼记》河间本,《孝经》鲁三老本,许慎之时均存于世。第三,《五经异义》分别诸经今说、古说极明晰,将《易》孟氏说、《韩诗》说、《春秋》公羊说等归为同类,与古《尚书》《毛诗》《周礼》诸说作对照,可见许慎明知《易》孟氏属今文学派。因此,《说文序》称《易》孟氏为古文必定不指学派,否则自相矛盾。

  其三,《说文序》“皆古文”应指文本。

  段玉裁、王国维对“皆古文”的新解,学界大多采信,至今奉若纶音,孰料两家强作解人,并未探得许慎本意。其实,回到“其偁《易》孟氏(中略)皆古文也”的具体语境,审断辞气,分析文法,即可确定此处“古文”只能指文本。

  在该句中,“《论语》《孝经》皆古文也”从无歧解,可作分析样本。许慎之时,《孝经》有今、古文本,也有今、古文说,《论语》则有今、古文本和今文说,却无古文说(参后文),因此,“《论语》《孝经》皆古文也”得以成立,必然是就文本而言,不指经说或学派。用句读新法的高明也认为:“《说文序》所云‘皆古文也’,乃为《论语》《孝经》而发也。盖以上五经皆云家派,唯《论语》《孝经》无,故以‘古文’著之,谓所引二书据古文本也。”他将“皆古文”指实为“古文本”。可见,仅据“《论语》《孝经》皆古文也”,已可判定“古文”之所指。

  对“皆古文”全句,于鬯曾以“句法倒装”作解,属画蛇添足,但他指出前人于此句“皆连上‘厥谊不昭,爰明以谕’二句为义,则指说解中所引诸书而言”,颇得其实,又谓《说文》所收古文“本于此孟氏《易》、孔氏《书》、毛氏《诗》诸书,故曰皆古文也”,径将“《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等改称孟氏《易》、孔氏《书》、毛氏《诗》,明指文本。而在全句中,“《易》孟氏”至“《春秋》左氏”与“《论语》《孝经》”并列,为同类名词,七者联为一体作主词,“皆古文”为宾词,根据主词、宾词属性一致原则,“古文”必然指写本经书,不指书体、学说或学派。刘师培解“皆古文”,早已一语破的:“夫古文犹言古本,乃经之书以古字者,即鲁共所得、张苍所献之书。”此解最合许慎原意。

  黄永武评述前贤对“皆古文”的解说,批评段玉裁“书体”说、王国维“学派”说,认同刘师培“文本”说。当代学界引述、译解“皆古文”句,同样多将“古文”指为古文字体的经书,偶或误作古文学家的经传,均落实在文本层面。

  三、《易》孟氏古文属性的专门探讨及其缺失

  许慎明言《说文》所称《易》孟氏为古文,必定确有所指。清嘉道以后,多位学者前后踵继,着重从孟氏易学自身寻找这一依据,试图揭开《易》孟氏以今文学却被称作古文的谜底。以下依时代先后略作述评。

  洪颐煊撰《孟喜京房〈易〉皆古文辨》,探究孟《易》古文问题。他根据《汉书·儒林传》所载西汉易学授受谱系,认为丁宽所受周王孙“古义”经田王孙传给孟喜,“喜所治本古文《易》,故许君《说文解字序》《易》称孟氏为古文也”。他又说“秦燔书,《易》以卜筮独存,故传古文者皆言灾异”,分析孟喜、京房、高相等好讲阴阳、灾变的根源。可见,他直接抓住“《易》古文之学”,考察汉代易学传统和孟氏易学构成,提出孟喜本治古文《易》,作为许慎称《易》孟氏为古文的依据。

  宋翔凤认为孟喜兼传古今文《易》,特作长文《〈易〉孟氏为古文》,详考孟氏易学源流,据以判定其内容。他说,“孟氏易学最博,得阴阳、灾变以授焦延寿,得古文以授费直”,焦氏传京房,费氏数代相传到荀爽,因而“辗转上推,知古文《易》出于孟氏也”。他又以孟喜传白光、翟牧,皆立博士,确认孟氏有二学:“一则明章句,传白生等,列学官、为博士者也;一则言阴阳,传赵宾、焦延寿,不为博士,故曰隐士。”宋翔凤论证孟氏《易》既有今文(即博士之学),又有古文(即流传民间的阴阳、灾变之学),自信找到了许慎称《易》孟氏为古文的答案:“曩读《说文解字序》,以《易》孟氏为古文,尝疑其误,今考之而知其非误矣。”

  陶方琦称“汉儒说经,莫纯乎许、郑”,专作《许氏〈说文〉用孟氏古文〈易〉说》加以表彰。他针对“后儒疑为所称孟氏其文多异”,列举《说文》引《易》与今本不同者40余字,谓其出于孟氏古文之《易》,再与《经典释文》所见孟《易》文字比较,发现“异文甚尟,其云《说文》作某者,皆《说文》用孟氏古文之《易》也”。他同时注意到“许君所采,亦不尽出孟氏”,并举出数例,说明许慎偶尔兼采他家别本,不足为怪,“要之许氏所见,乃孟氏古文之《易》”。陶方琦通过检寻文字,证明《说文》引《易》确实出自孟氏古文本,可谓巧妙。

  马宗霍于经学、小学“皆能深造自得”,集历来《说文》引经研究之大成。因《易》孟氏古文说屡遭质疑,他在《说文解字引易考叙例》中特作回应,指陈段玉裁、王国维、陶方琦、宋翔凤失误,力图对此公案作裁断。马宗霍主要依据《汉书·儒林传》,结合秦汉易学史实,对孟喜易学溯源考流,提出:“孟喜易学有两种:其与施雠、梁丘贺同受之于田王孙,后得立于学官者,博士之《易》也;其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厀独传喜者,《易》之别学也。”他将孟氏易学区划为博士章句之学(今文)和阴阳、灾变之学(古文),再依此理路分析费、高两家文本与学说,得出结论:“夫费氏以卦筮见长,高氏以阴阳、灾异为说,正与孟氏候阴阳、灾变之书合。二家皆古文,则孟所得书,要亦为古文无疑。”他将许慎所谓古文落实为孟喜“别学”,与宋翔凤说异而实同。

  洪颐煊、宋翔凤均通过考源流、辨异同,论述孟《易》确有古文之学。然而,孟《易》并无文本传世,对其内容的分析多属推断。尤其从丁宽所受周王孙“古义”入手,再经田王孙传至孟喜,即使这一假定成立,而此“古义”内容如何?是否类同于阴阳、灾异之义?其在孟氏易学中又占多大比重?悬疑如此,当然难以判断孟氏“所治本古文《易》”。再从汉代易学流传看,孟、费间并无授受,宋翔凤说“费氏之经,出于京氏”,以京氏为中介建立孟、费源流关系,同属臆测。马宗霍虽取鉴前人,但重心仍在考镜源流,执意从孟氏易学内容上落实其所在,重蹈覆辙。要之,通过溯源穷流来稽核孟氏易学内容,再据以论证其古文属性,实是歧途,如黄永武所说:“直以孟《易》为古文者,据证不足,犹非核实之谈。”

  因马宗霍解《易》孟氏古文之疑仍不惬意,杨树达趁着作序,“申证许君之说”,专从文本角度索解,提出“五经中《书》《诗》《礼》《春秋》皆兼有今、古文,而《易》则止有古文无今文也”,作为许慎称《易》孟氏为古文的依据。杨树达的论述包括三层:首先,分析古文、今文的书体形态,从秦焚书导致汉初出现《尚书》等今文经,推论未遭焚毁的《易》只有古文本:“其时《易》本经具在,文字、训故,诸师皆能言之,不必待如孔安国之于《尚书》者为之隶定,故《易》无今文。既无今文,则皆古文也。”其次,比较《汉志》著录《书》《诗》《礼》《春秋》与《易》的异同,发现:“此四经者,皆古文经、今文经并载,而易家止记施、孟、梁丘三家《易》经十二篇,别无对立之今文经。其标目第云‘易经’,不复如《书》《礼》之明著古经者,古经之名,缘今文经而起,《易》既无今文经,自不必特记为古也。”最后,探明孟氏等三家经“向来皆认为今文不以为古文者”的缘由。经逐一辨析,澄清事实,纠正误解,证明三家经书确为古文本。经此精心论证,杨树达断言:“施、孟、梁丘三家《易》之为古文,考之于事理,证之于传记,豪无可疑。许君偁《易》孟氏为古文,信而有征,决非妄语也。”他从《汉志》中寻获铁证,从文本层面确证《易》孟氏古文属性,最终揭出许慎称孟氏为古文的谜底。马宗霍力誉说:“截断众流,直探本始。先儒积疑,为之一扫。”

  杨树达确实将孟《易》不出壁中、不属古文的困惑一扫而尽,但对孟氏明属今文、却被称作古文的歧互未作回应,《易》“止有古文无今文”一语更易致误会,可谓百密一疏。高明即批评:“西汉经学立学官者,皆今文,施、孟、梁丘应无例外,其为今文殆无可疑。”许慎称孟氏今文为古文的疑惑,仍未能尽释。

  四、《易》孟氏的今古文真相

  注重分辨汉代经学今古文的宋翔凤,另著有《周易考异》两卷,本意是从文字、文本考察两汉各家易学的异同与源流,却在零星论述中,意外揭出《易》孟氏的今古文奥秘。这一卓识长期湮没,以下略作评述。

  宋翔凤探讨汉《易》经书异文时,提出两个概念“古文《易》”和“博士《易》”,并指后者为通行今文本。如乾卦“夕惕若厉”,《说文》“夤”字下引作“夕惕若夤”,“”字下却说“读若《易》曰‘夕惕若厉’”。他认为:“引‘夕惕若夤’,盖据孟氏古文《易》;‘’下所引,是施、孟、梁丘博士所传之《易》。凡汉人言读若者,必据通行之书,使人易晓,故‘’下引博士《易》也。”他指出许慎既引孟氏古文《易》,又引三家博士《易》。又如乾卦“大人造也”,宋翔凤以古文作“造”,今文作“聚”,《汉书》载刘向上奏引同作“聚”,提出:“向虽见古文《易》,而上书所引,自据学官本。《向传》又引《易》曰‘拔茅茹,以其汇,征吉’,古文‘汇’字作‘’,知向不据古文《易》矣。”根据刘向校书见过古文《易》,上疏却引今文,推断学官所传为今文本。另在既济卦“有衣袽”、《说卦》“为的颡”条下,他核校不同传本遗存的经文异字,再次指出《说文》所引有“古文《易》”和“博士所传之本(后谓之今文《易》)”。

  与此同时,宋翔凤提出汉《易》经用古文本,传、注、章句用今文本。如《周易音义》载巛卦“本又作‘坤’。坤,今字也”,他敏锐地指出:“古文《易》于卦首‘坤’作‘巛’,《彖》《象》《文言》之‘坤’字则不作‘巛’(如经文‘于’字,《彖》《象》并作‘於’)。”由此发现汉《易》经用古文,传用今文。又《说文》“吝”字下引《易》“以往吝”,“遴”字下引作“以往遴”,陆德明在《说卦》“坤为吝啬”下说“吝,京作遴”,宋翔凤据此提出:“《说文》引‘以往遴’者出京氏《易》,盖古文也。《汉书》多古字,如《地理志》‘民以贪遴争讼’,《王莽传》‘性实遴啬’,‘吝’并作‘遴’。《说文》又引‘以往吝’者,乃博士所传之《易》。今传荀、虞注文皆作‘吝’,无‘遴’者,经字虽用古文,传、注自为今字。”他明确主张汉《易》经书用古文,传、注用今文,博士章句也用今文。

  综合《周易考异》各处所论,宋翔凤不仅提出《说文》引及孟氏古文《易》、孟氏博士今文《易》,还明言古文本为经书,今文本为传(注),二者并行于世。揆诸史实,古时经、传(注)确是分行。《汉志》著录五经,将经与传、记、说、章句、解故等分列书名、篇卷,反映汉代仍循旧制,经、传(注)各自单行。如《易》类下列“易经”“易传”“章句”,分别著录施、孟、梁丘三家“经”十二篇,周氏等六家“传”各二篇,施、孟、梁丘三家“章句”各二篇,足见汉《易》经本与传本、章句本独自成书,正如吴翊寅《易汉学考》总结:“西京经、传及注,各自孤行。魏晋而后,经与传合,各家章句系经、传下。”既然汉《易》古文本经书、今文本传(注)分别行世,形成“古文本/今文说”组合,则孟氏经为古文、章句为今文,正是汉代经书的标准模式。《易》孟氏的今古文真相至此昭然若揭,许慎就经书而称《易》孟氏为古文的悬案也水落石出。

  其实,四库馆臣为解答许慎称《书》孔氏为古文而《说文》引《书》多今文的难题,曾提出一种折中说法:刘向以中古文《书》校三家博士经,“改其讹脱,其书已皆与古文同。儒者据其训诂言之,则曰大小夏侯、欧阳《尚书》;据其经文言之,则亦可曰孔氏古文《尚书》”。馆臣将《书》孔氏的经文、训诂分开,判其今古文属性,极有启发:所谓“据其训诂言之”者,即指今文本章句;“据其经文言之”者,即指古文本经书。宋翔凤从经本、经说分别看待汉《易》古文、今文,与馆臣如出一辙。可惜这一卓识久无赏音。如徐芹庭察觉宋翔凤指出许慎既引孟氏古文《易》,又引三家博士《易》,不悟其妙,反而斥责:“以一家之学有二本,一今文,一古文,甚非所以处孟氏《易》也。”他批评宋翔凤不该剖分孟氏易学,实属误解。《孟氏〈易〉为古文》从内容上将孟氏之学分成博士今文、民间古文两支,确实失当,但《周易考异》另从文本入手,认为古文指经书、今文指章句,分辨至精,不能混为一谈。

  当代研究《说文》卓有成就的陆宗达,则在不经意间成嗣响。他引述“其称《易》孟氏(中略)皆古文也”时,针对章太炎“易孟氏”当作“易费氏”之误,作注详释,提出:“汉世研究六艺的经学家有‘本’与‘说’的区分。从文字的角度上说,则有‘今文本’和‘古文本’;从学术的观点上说,则有‘今文说’与‘古文说’。而‘本’与‘说’有时又互相交错。有的是采用‘今文本’而解释上所反映的观点是‘古文说’的。例如《诗经》这部书,历史上从未记载发掘出《诗经》的‘古文本’,也可以说汉世没有发现过‘古文本《诗经》’,但毛亨《诗传》在东汉列于学官,称‘古文《诗经》’。这是毛亨的《诗传》,说事实本于《左传》;解制度依据《周官》;讲训诂合乎《尔雅》。因此,《毛诗》以其‘说’为古文。汉世《易经》传本是‘古文本’,秦始皇未焚《易》,古文本得以保存。孟喜说《易》,是用今文家的观点解释,汉人称孟喜为今文说。因为汉世有这种情况,‘《易》孟氏’的本子是古文,‘《诗》毛氏’的师说是古文,许慎在两个角度上使用材料,故曰‘皆古文’。”他分析《毛诗》文本为今文、经说为古文,孟《易》文本为古文、经说为今文,指出汉代今古文经本、经说偶有“互相交错”,用以解说《说文序》“皆古文”仍欠周全(于《易》孟氏就文本论,于《诗》毛氏就经说论,失之牵强),但与四库馆臣、宋翔凤实是一脉相承,用来观察汉代经学生态,将有烛照千古之效。

  概言之,沿着四库馆臣处理《书》孔氏问题的致思方向,发掘宋翔凤、陆宗达灵光乍现般的学术慧见,判明《易》孟氏经本为古文、经说属今文,不仅《说文序》“皆古文”句怡然理顺,许慎称《易》孟氏为古文的疑滞涣然冰释,迷雾重重的汉代经学今古文问题也迎来曙光。

  五、汉代今古文经本、经说的交错共生

  汉代经学今古文问题,清中期以来渐受关注,尤其刘逢禄、宋翔凤、龚自珍、魏源等力倡《公羊》,贬黜古文诸经,更是纠纷难解。廖平将汉代经学依礼制分派,“今古二派,各自为家”,并称今学“十四博士同源共贯,不自相异”,古学“群经共为一家,与今学为敌,而不自相异”。廖平本意“平分今古”,后学却从今古对立作解读:“据礼数以判今古学之异同,而二学如冰炭之不可同器乃大显白。”康有为续撰《新学伪经考》,重申“今文与今文、古文与古文,皆同条共贯”,并谓“盖自刘歆伪经之后,今古水火”,相继引起朱一新、章太炎、刘师培等严厉批评,全面激化今古文之争。后来,皮锡瑞《经学通论》(1907)、周予同《经今古文学》(1926)、蒙文通《经学抉原》(1928)、钱玄同《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1932)以及顾颉刚编《古史辨》第5册(1935),不断汇集前人意见,提出划分汉代今古文经学的各种标准,学理逐渐严整,“今文”与“今学”、“古文”与“古学”直接对应,使人形成汉代今古文经学界限分明、自成统系的印象,进而造成今古文经学长期纷争、势同水火的错觉。

  对这种刻意区划汉代今古文经学的做法,民国以来学界屡有异议,集中批评晚清今古文家放大今古文之争的门户偏见,着力彰显两派的交汇、融通。其中钱穆《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黄彰健《经今古文学问题新论》、王葆玹《今古文经学新论》等最为突出,考辨深入。综而观之,各家对两汉经学范畴下“今文”“古文”的具体指认有异,但都认为“今古文”“今古学”是两组不同概念,彼此间并不直接对应,如时人所说:“今日不知今古文者不足与言经,……然今文与古文,今文学与古文学,此二者不混为一谈,而后讨论此问题始有根据。”钱基博更明言:“今古学之分,起于东汉,先汉有今古文而无今古学。”他通过分析《汉志》对今古文经书的不同著录,提出“所谓今古文者,特文字之殊古今耳,无与于学派也”,认为今、古文本之异与今、古学派之分无关。钱穆特别强调两汉均无“今文”“古文”之分,只东汉有“今学”“古学”之辨,二者分别“仅在其治经之为章句与训诂,不谓其所治经文之有古今也”,尤其经师名儒往往兼通后世所谓今古文诸经,“知在当时,实并不以某经为今文学,某经为古文学也”。李源澄同样坚持“有今古文,有今古学”,将经本、经说截然分作两事,申明“西汉有今古文之异本,而无今古学”。王葆玹甚至质疑以往用汉代隶书、先秦古籀划分今古文的标准,完全否定文本与今古文经学的关系。这些研究纠正晚清以来今古文与今古学“同条共贯”的错误,但在区分今古学时全不考虑经本,坚执“经学之分古今,皆不指经籍与文字言”,将经本、经说完全割离,矫枉过正。

  东汉荀悦说:“仲尼作经,本一而已;古今文不同,而皆自谓真本经。古今先师,义一而已;异家别说不同,而皆自谓古今。”这是有感而发,从古今文本和前后师说各自立论,一语道出汉代经学纷争的要害,正是后人排解汉代经学今古文纠纷的要领。宋翔凤即因分别汉《易》的今古文经本、经说,意外破解《易》孟氏今古文悬案,为重探汉代经学今古文问题指明方向。参照《易》孟氏“古文本/今文说”的组合模式,重新考察汉代官学、私学中经书传承、流布的样态,发现汉代经学始终是在今古文交错并立的生态下演进,最终形成魏晋通学。以下从三个方面稍作论述。

  其一,两汉经书流传中今古文经本、经说的交错并存。

  五经在汉代先后立于学官,原属传记的《论语》《孝经》也被列作附经,合称七经。根据汉代经书与传注各自单行的历史常识,从今古文经本与经说的组搭入手,分析七经在两汉官学传授及民间流布的情状,发现各有所异。

  《易》:汉《易》经书为古文本,杨树达之说确凿可信,但学界仍认为施、孟、梁丘、京四家为今文,费、高二家为古文。其实,根据《汉书》对刘向校《易》的记载,足以判断汉《易》文本、经说的今古文属性。《汉志》载:“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明言三家经文仅有脱字,则三家经书与中秘古文本差异极小,费氏经更与中秘古文本全同。班固又说:“刘向校书,考《易》说,以为诸《易》家说皆祖田何、杨叔元、丁将军,大谊略同,唯京氏为异。”补充说明刘向考察过各家经说异同,不限于比勘文本。合而观之,刘向所考诸《易》家至少包括施、孟、梁丘、费、京五家,前者从文本上确定五家《易》经本同为古文,后者从经说上肯定各家易学同出今文一脉。因此,汉代博士《易》均属“古文本/今文说”。至于“施、孟、梁丘、京氏列于学官,而民间有费、高二家之说”,“高、费皆未尝立于学官”,只是区分官学、私学,并非分别今学、古学,后人却因施氏等四家经说属今文,竟据“唯费氏经与古文同”一语,将费、高二家划归古文学,正是误将经本与经说牵混为一。东汉马融、郑玄等相继对费《易》作传、注,与博士今学立异,则属“古文本/古文说”。

  《书》:汉初,伏生将壁藏《尚书》改写以今文,用以教授,后经张生、欧阳生等解说、传授,相继立学,整体上属“今文本/今文说”。孔壁所出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读之”,参校通行伏生今文本作释读,形成新文本,即《汉志》所指“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随后献给朝廷,但未列于学官,博士不加诵习,仅藏于中秘。不过,孔安国曾任博士,他的整理本及少数说解,应经兒宽传给欧阳生,最终融入三家博士之学,所以当刘歆奏立古文《尚书》,博士答以《尚书》已备。而且孔氏古文本有经文与传注者仍为29篇,较伏生本多出的16篇则有经文而无训解。因此孔氏本“名虽古文,其实即今文也”,即经本为古文,而经说多同今文,属“古文本/今文说”。东汉以后,孔氏古文本名存实亡,卫宏、贾逵、马融、郑玄等所传古文《尚书》,篇卷、文字全同博士本,实属“今文本/古文说”。

  《诗》:《汉志》称《诗》“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因此齐、鲁、韩三家经书及训诂、传说均属今文。自文帝、景帝以来,直到东汉,三家《诗》始终立学,属“今文本/今文说”。《汉志》又有《毛诗》,前代相承以为古文经,王国维、钱基博、李源澄等始有异议,以《汉志》著录《毛诗》不言其为古文,《河间献王传》中列举所得古文旧书不及《毛诗》,否认其古文属性。章太炎、叶长青还认为《毛诗》是因经说而归入古文之列,否认汉代有《毛诗》古经。然而征诸史籍,《毛诗》在汉代实以古文本传世。如《史记·封禅书》指责群儒“牵拘于《诗》《书》古文而不能骋”,明言《诗》有古文本。特别是西汉平帝元始五年(公元5年)诏书,将《毛诗》与《逸礼》《古书》《周官》等古文经并列;东汉章帝建初八年(公元83年)、安帝延光二年(123)、灵帝光和三年(180)诏书,均将《毛诗》与《左氏春秋》《古文尚书》并列。许慎《说文序》明言引《毛诗》古文本,郑玄自称得毛公《传》,并明言为“古书”,足证《毛诗》有古文经本及经说。因此,刘歆奏立古文诸经及平帝时增立古文博士,《毛诗》均在其中,自属“古文本/古文说”。东汉初《毛诗》博士被废止,但卫宏、郑众、贾逵等递相传承,马融有《毛诗传》。至郑玄作《诗笺》,以《毛诗》为本,而经文有时改从鲁、韩,经说间或采自三家,使今古文经本、经说融为一体。

  《礼》:根据《汉志》,《礼》有56卷古文经、17篇今文经,另有9篇今文《曲台后苍记》、131篇古文《记》。《礼经》先后立学的是后苍、戴德、戴圣,但三家在流传中今古文混杂,清儒多有分辨,武威汉简《礼经》七篇“俱属今古文杂错并用之本”,更是实证。《礼》古经较17篇多出的39篇,则称《逸礼》,平帝时增立于学官。大、小戴所辑两种《礼记》,同样今古文兼存。廖平《今古学考》即专列“两《戴记》今古篇目表”,分辨二戴《礼记》各篇的今古文属性,区划为“今”“古”“今古杂”“今古同”四类。至于古文《周礼》,从杜子春、郑兴父子、贾逵以来有各种传本,文字、训解递相变化,有“故书”“今书”之异。汉代礼学今古文错杂的格局,最终因郑玄注解三《礼》,以今古文诸本参互校订,择善而从,同时兼采今文说以发挥古文说,博综众家,苦心调停,成就“郑学”,实现了今古文经本、经说的融汇。

  《春秋》:《汉志》著录《春秋》古文、今文经传较分明,《公羊》《左氏》两家之学,即分属“今文本/今文说”“古文本/古文说”。西汉宣帝时增立《穀梁》博士,《穀梁》历来被归入今文学。但晚清崔适根据《汉书·梅福传》“推迹古文,以《左氏》《穀梁》《世本》《礼记》相明”,和《后汉书·章帝纪》“令群儒选高才生受学《左氏》《穀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提出异议:“此于《穀梁》,一则明言古文,一则与三古文并列,其为古文明矣。”他宣称《穀梁传》属古文,并指为刘歆伪造,后来张西堂进而撰成《穀梁真伪考》。其实崔适所引两条记载中,《穀梁》与古文经传并列,均是就文本立言,足见《穀梁》确为古文本,至于官学中的《穀梁》归属今文,则是就其经说而言。许慎《五经异义》引述《穀梁》说,与《公羊》说并列,可知为今文说;又有“故《穀梁传》云”,与“故《春秋》左氏云”并列,此“故”字实即“古文”或“故书”,正指文本。可见,汉代《穀梁》既有今文说,又有古文本,二者别行,属“古文本/今文说”。

  《论语》:《汉志》著录《古论》21篇、《齐论》22篇、《鲁论》20篇,以及鲁、齐各家传、说6种,无古说。许慎《五经异义》中有今《论》说,无古《论》说。可见汉代《论语》有古文本、今文本和今文说,并无古文说。直到汉末郑玄,“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今存唐抄本郑注《论语》中,《里仁第四》《子罕第九》篇题下均有“孔氏本,郑氏注”,学界已指出郑玄虽用《鲁论》篇次,而字句全从古文。郑注本为两汉《论语》今古文经本、经说的综合,因此魏晋以后立于学官。

  《孝经》:《汉志》著录《孝经》古孔氏一篇、长孙氏等四家《孝经》一篇,以及长孙氏等五家说6种。可知《汉志》明载《孝经》古文本、今文本及今文说,却无古文说。《隋志》记汉初颜氏献《孝经》今文本、孔壁出古文本后,特意说:“至刘向典校经籍,以颜本比古文,除其繁惑,以十八章为定。郑众、马融,并为之注。”可见篇章、文字略有差异的今古文本,经刘向校正,基于今文本而实现文本统一,古文本不再受重视。郑众、马融等注解《孝经》,均用通行的刘向校定本,则东汉古文《孝经》之学实属“今文本/古文说”。另据许冲说:“慎又学《孝经孔氏古文说》。古文《孝经》者,孝昭帝时鲁国三老所献,建武时给事中、议郎卫宏校,皆口传,官无其说。”此处“官”指学官,即古文《孝经》一直有经无说,至许慎始作《孝经孔氏古文说》,属“古文本/古文说”。郑玄《孝经注》,皮锡瑞认为“郑所据《孝经》本今文,其注一用今文家说”,则属“今文本/今文说”。

  经以上简要梳理,发现《易》孟氏“古文本/今文说”的组合并非个案,其他三家博士《易》、博士《礼》、孔安国《尚书》、二戴《礼记》、穀梁《春秋》、东汉古文家《尚书》《孝经》传注、郑玄《毛诗笺》《三礼注》等,其经本、经说的组合都是今古文混搭而成。可见,在两汉经学整体发展进程中,今古文经本、经说的交错共生是一种普遍现象,但长期以来人们侈谈今古文经学的分立互争,可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其二,两汉官方推动下今古文经本、经说的兼存并立。

  为纠正晚清今古文家的门户偏见,民国及当代学者不断稽考两汉史事,发现汉人治学议政无不折中今古,尤其注重表彰兼治今古文经典或兼采今古文经说的经师鸿儒,由郑玄扩至何休、许慎、贾逵、李育、班固、刘歆、刘向等,汉代今古文经学交融的时代也因之愈推愈前。其实最应留意的是,汉代官方一直在引导和推动今古文经本、经说走向交汇与融合,其中有两大举措至关紧要。

  一是组织通儒考校今古文经传,为官学提供定本。

  汉兴以来,广收图籍,尤其成帝除了继续搜求天下遗书,也开始整理宫廷藏书。他即位之初,“精于《诗》《书》,观古文”,察觉学官经传不完备,“诏向领校中五经秘书”。刘向利用中秘古文经书,“以考学官所传,经或脱简,传或间篇”,经过比校异同,综取古文、今文各本之长,使七经得以形成定本,初步弥合了今古文经本在文字、篇章等方面的差异。

  东汉诸帝尤为重视经籍文本异同,屡次考校今古文经传,试图颁行官学定本。如章帝诏选博士、议郎及诸儒大会白虎观,讲论五经同异,“共正经义”,又令贾逵撰三家《尚书》与古文同异、三家《诗》与毛氏异同,对今古文经本、经说的异同大作辨析。安帝永初四年(110),“帝以经传之文多不正定”,选通儒刘珍及五经博士、议郎等五十余人,“校定东观五经、诸子传记、百家艺术,整齐脱误,是正文字”,同时“各雠校家法”,力图正定经本、统一经说。顺帝永和元年(136),诏令侍中伏无忌与议郎黄景“校定中书五经、诸子、百家艺术”,仍是承续前朝之业。桓帝延熹年间(158—167),尚书令边韶奉诏校定五经,参照古文,对学官所传经书文字有所去取。灵帝熹平四年(175),议郎蔡邕“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谬,俗儒穿凿,疑误后学”,与五官中郎将堂谿典等“奏求正定六经文字”,经宦官李巡进言,得到灵帝批准。蔡邕等根据延熹校定的七经,刻石立于太学门外,作为博士弟子传习经传及课试的定本,“于是后儒晚学,咸取正焉”。

  今存熹平石经后记残石中,有“□杂考合异同各随家法是正五经”,值得注意。所谓“考合异同”,即在经文后附校记,详列各家异文,这是正式认可学官今文不同经本并存,默许古经文本适量进入博士传本;所谓“各随家法,是正五经”,实是严禁以意说经,规定博士弟子讲诵、课试仍须谨守师说。可见,两汉朝野长期合力统整今古文已有所成,但官方仍极力维护今文十四博士之学。因此古文学者对熹平石经不满,卢植即疏陈“合《尚书》章句,考《礼记》失得,庶裁定圣典,刊正碑文”,主张参校古文经书改正石经文字乖谬,并请将《毛诗》《左氏》《周礼》增立学官。及至曹魏正始年间刊立三体石经,将各经古文、篆、隶三种经文并刻,正是对熹平石经的改版、升级,最终实现今古文经本的并立共存。

  二是增立博士,使今古文经本、经说在官学中兼存并行。

  汉代设五经博士,起初依据经书,每经限立一家,即《易》杨、《书》欧阳、《礼》后、《春秋》公羊,《诗》则齐、鲁、韩三家轮流。宣帝时,各经依师法增置博士,有《易》施、孟、梁丘,《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礼》后,《春秋》公羊、穀梁,此即黄龙十二博士,所谓“义虽相反,犹并置之”,形成今古文经本参差、今文各家经说并立的格局。哀帝时,“欲广道术”的刘歆,援引前朝“广立学官”之例,奏请开发秘府所藏《逸礼》《逸书》《左氏春秋》,视作“古文旧书”,认为“皆先帝所亲论,今上所考视”,应与今文诸经“并置”博士,冀望今古文经书并立于学官,但遭到激烈反对。及至平帝即位,王莽秉政,刘歆之议得以实现,增立《古文尚书》《毛诗》《逸礼》《左氏春秋》博士,“所以罔罗遗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与原有今文五经博士并立,官学形成今古文经书兼存、今古文经说并行的格局。及光武中兴,废止古文博士,“复置颜氏、严氏《春秋》,大、小戴《礼》博士”,官学复为今文所主导。

  然而,今古文经本、经说兼存交融的趋势在东汉有增无减。尤其章帝“降意儒术,特好《古文尚书》《左氏传》”,称赞宣帝、光武帝增立博士,“皆所以扶进微学、尊广道艺也”,借此扶植古学。他认同古文大师贾逵之学,“令逵自选《公羊》严、颜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建初八年又下诏,“令群儒选高材生,受学《左氏》《穀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以扶微学、广异义焉”。以往研究从经学今古文之争作分析,以此为古学胜过今学的标志。其实范晔明言:“诏高才生受《古文尚书》《毛诗》《穀梁》《左氏春秋》,虽不立学官,然皆擢高第为讲郎,给事近署,所以网罗遗逸,博存众家。”可见,章帝从博士弟子中挑选高材生肄习古文经典,从优给予官职,实是变相立学,既提高古文四经在官学中的地位,也有利于古文经本与博士今文经说的交融。这一举措后来再三推行,如安帝延光二年,“诏选三署郎及吏人能通《古文尚书》《毛诗》《穀梁春秋》各一人”;灵帝光和三年,“诏公卿举能通《古文尚书》《毛诗》《左氏》《穀梁春秋》各一人,悉除议郎”。另如郑玄到太学受业,“师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统历》《九章算术》,又从东郡张恭祖受《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古文尚书》”,当时学官确实兼授今古文经典。因此,古文诸经在东汉虽未立博士,实与今文五经同居官学之位,形成今古文经本、经说交错并存的生态,与平帝、新莽时期暗相承续。

  由上所述,汉代经学的发展,整体上是从今文内部不同经本、经说的兼容并立,走向今古文不同经本、经说的交融共存。纵观这一历史进程,刘歆奏立古文诸经与王莽付诸实施,和东汉官学及私学一致崇尚博通、兼融,实属关键。

  其三,从今古文经本、经说的交错共生重论汉代经学。

  在两汉帝王、儒臣、博士、经生等共同努力下,无论官学教授还是私学传承,都清晰地呈现出今古文经本、经说交错共生的别致景观,这使切实把握两汉经学的演进态势有了新视角,更使准确评判汉代经学今古文问题有了新路径。

  从汉代七经今古文经本、经说的组配看,共有五种模型,可以归作三类:今文本/今文说(A型)、古文本/古文说(B型)属第一类,今文与今学、古文与古学径自对应,即晚清今文家极力标举的“同条共贯”。古文本/今文说(C型)、今文本/古文说(D型)属第二类,今古文经本、经说彼此混搭,即陆宗达所说“互相交错”。今古文本/今古文说(E型)属第三类,有今古文本经过校定、整合后汇成一本(E1),也有今古学说经过吸收、调和后融为一体(E2),以及前两种经本、经说不同程度的交汇融通,此即民国学界纠驳晚清今文家偏见时着力彰显的“今古文兼治”(指经本)或“今古学兼采”(指经说)。依今古文经本、经说的组配类型,七经在两汉官学、私学中流布概况如下表:

  两汉七经流布概况表

  可见,回到汉代经、传别行的历史场景,从今古文经本、经说的组搭入手,即能对纷繁复杂的汉代经学今古文问题作出更细致的解析,得到更准确的认识。根据前文和上表,至少可以说明三点:第一,七经今古文经本、经说组搭模式如此多样,经本、经说之间自必关系密切。因此,汉代今古文经学有分有合,分中有合,变化多端。晚清今文家只见其分,标榜今、古学派“同条共贯”,固然夸大其词,因为A型、B型充其量仅占汉代经学的半壁江山;民国以来学者只见其合,将经本与经说完全割裂,则若同否认C型、D型的存在,更有偏失。第二,无论西汉、新莽还是东汉,始终存在着今古文经本、经说的交叉杂糅或兼存并立。因此,所谓前汉无今古文之分、后汉才有今古学之异,或称西汉为今文经学时代、东汉为古文经学时代,均嫌简单化、固态化,学界过去着意于汉儒在经本、经说上从今文到古文的历时性变迁,忽略两汉今古文经本、经说的共时性并存,显然失之偏颇。第三,从两汉今古学派的经传分布及相互关系看,只有A型、B型容易导致今古文门户分立与竞争,但揆诸史实,《书》《诗》虽有今文、古文之分,但无今学、古学之争;《论语》《孝经》今古文本稍有篇章、文字之异,并无学说之争;唯独《春秋》,先是《公羊》《穀梁》争立学官,后有《公羊》《左氏》相攻若仇。因此,所谓汉代经学今古文之争,实不足以上升为学派现象,以往从今古文之争入手描述汉代经学进程的做法自属失当。总之,汉代经学整体上绝不是今古文分立对峙、划若鸿沟的两极化世界,而是今古文犬牙交错、并立共存的多样化生态。

  根据以上认识,可将汉代经学今古文关系图示如下:

  汉代经学今古文关系示意图

  显然,在两汉经学世界中,经本层面的今文、古文和经说层面的今学、古学,既有A、B类单线式的对应,也有C、D类交叉式的组合,还有E1、E2类往复式的交汇,这三条线索还时相交织。因此,汉代数百年间经学发展的实相与常态,是今古文经本、经说的交错共生、并立平行,若一味突显今古文之分或今古学之争,必然与汉代经学的整体格局不符。事实上,即使专讲今古文经本、经说差异的《五经异义》,也在具体问题上显示双方有相同、相近或相通之处,绝无今古对立、势如水火的意味。廖平《今古学考》既列“今学损益古学礼制表”专表今古不同者,又列“今学因仍古学礼制表”专表今古相同者,显示今古二学异中有同、彼此缠绕。他又列表对比《公羊》改今从古、《左传》改古从今,提出“《公羊》今学,有改今从古之条;《左传》古学,有从今改古之条。”这不啻承认汉代今、古两派经说多有混杂,经本上也受对方经说的影响。

  范晔评论郑玄时,指出东汉以来“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由此表彰他“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郑玄既对今古文经书比观异同,随时刊正经文,又对今古文经说兼收并蓄,最终裁成一家。由此反观“经有数家,家有数说”,可知此语不只是对今文章句繁琐的批评,也有对当时今古文经本、经说纷繁错杂的描述。郑玄融汇今古而成就通学,正是汉代今古文经本、经说长期并立交融的结果。“自是学者略知所归”一语,更揭出汉末至魏晋经学的历史走向。魏晋间所出伪《古文尚书》,“不古不今,非伏非孔,而欲别为一家之学”,即是这一进程中的极端案例。

  学界以往认为,魏晋以来经学尤其官学中,今学急剧衰退,古学代而兴盛,其实有误。因汉廷长期推动今古文经本、经说的交汇、融合,魏晋经学发展的整体态势,是在今学、古学兼立并行中走向通学。如荀崧追述晋武帝崇儒兴学盛况时言及:“太学有石经古文、先儒典训,贾、马、郑、杜、服、孔、王、何、颜、尹之徒章句、传注众家之学,置博士十九人。”晋初官学沿用魏制,十九博士中,郑玄、王肃、孔安国(伪托)三家属通学,贾逵、马融、服虔、杜预四家属古学,何休、颜安乐、尹更始三家属今学,由此可窥魏晋官方经学之一斑。《宋书·礼志》又记:“太兴初,议欲修立学校,唯《周易》王氏、《尚书》郑氏、《古文》孔氏、《毛诗》《周官》《礼记》《论语》《孝经》郑氏、《春秋左传》杜氏、服氏,各置博士一人。”东晋初年九博士中,不立今学,古学仅服、杜两家,郑玄、王肃、伪孔三家通学已成主导。另外,魏晋博士不再依经分立,改依某家之学,同样反映从今学、古学转向通学的变化。与此相伴,今学、古学的派别色彩逐渐淡薄,而同属通学的郑、王之争弥漫学界,经学从此进入新的时代。

  结语

  “经学争讼,以今古文一案为最烈。”两汉经学今古文问题引发一系列激烈争论,实为中国经学史上最大公案。特别是晚清以来,经学今古文之争甚嚣尘上,某些今文家的论断蔽人耳目,使汉代经学本相愈难分辨。民国以来,学者们前后相继,纠偏正误,既有摧陷廓清之功,也难免矫枉过正之失,未从根本上解决汉代经学今古文难题。而关于《说文序》“其偁《易》孟氏(中略)皆古文也”的困惑,尤其对《易》孟氏今古文属性的争议,绵延几个世纪,卷入其中的学者不计其数,同样堪称经学史要案。这两件陈年积案一大一小,看似悬如霄壤,实则息息相关,《易》孟氏今古文真相一旦大白,汉代经学今古文纷争也可迎刃而解。

  孟氏《易》属汉代今文博士之学,许慎却称为古文,今、古判然不合,于是宋明以来屡启疑端。从清初至民国,学界持续对许慎言说作出种种回应,更对《易》孟氏古文问题专事探究,可惜言议纷纷,歧误频仍。宋翔凤则在不经意间,分辨汉代《周易》经为古文、传(注)为今文,揭开《易》孟氏今古文之谜。根据汉代经、传别行的历史常识,参照《易》孟氏“古文本/今文说”的组合模式,从今古文经本、经说的配搭入手,重新分析汉代七经传承情状,观察两汉经学历史进程,豁然发现汉代经学并非今古文分立互争的两极化世界,而是今古文交错共存的多样化生态。

  总之,许慎轻巧留下的《易》孟氏古文说,如同一把被岁月严重锈蚀的钥匙,一旦擦拭明亮,即可用来打开汉代经学殿堂,使纠纷难辨的今古文问题彻底化解。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张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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