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观空间:科幻想象的另一种可能

2024-01-22 作者:周丰 来源:《美学研究》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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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科幻作品尤其是科幻电影,表现宏观空间比较多,涉及微观空间相对少,原因在于人们缺乏对微观空间的认识和感知体验。微观空间往往在科幻想象中呈现为一种“险境”,而“险”则意味着人类处于其中的不确定性。“化险为夷”取决于微观空间能否以机制化的想象建构起日常性,形成人之存在的确定性。科学的发展为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提供了重要基础。科幻想象是艺术以生活经验为基础打开的另一个维度,是科学技术之外另一种进入微观空间的方式,建构了观者的微观空间感,这也反映出想象、经验与人类感官方式之间的相互塑造关系。

关键词:微观空间;科幻想象;感知体验;存在

作者周丰,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上海200025)。

  我们目前看到的科幻作品大多表现宏观空间,而涉及微观空间的作品比较少。从科学发展来看,科学既涉及宏观也涉及微观,而微观科学研究在今天的科研领域里已占据重要地位,如神经科学、量子科学等。显然,微观科学的比重并不亚于宏观科学。为什么在科幻想象领域,涉及微观空间的作品却比较少呢?这是大众化的选择,还是另有隐情?微观空间能否像宏观空间一样,成为科幻想象的一个场域或对象,并对人之存在进行深入反思?

  本文主要聚焦科幻电影讨论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因为作为一种陌生化的奇异空间,微观空间在科幻小说的语言描述中很难给人置身于其中的震惊感。我们的生理认知结构对叙述语言的加工机制,使得我们并不能形成一种“微观”与“宏观”的真切对照,其微观空间之想象的经验特征也就与传统文学相类似,是对想象的想象。而在影视作品中,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是直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微观空间一旦被呈现,就提供了可以直面的感知,同时它也在驯化或者建构我们的审美经验。因此,从这一角度来说,表现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是以艺术的方式建构我们的现实经验。目前,我们虽然无法用科学技术手段进入微观世界去感受,但通过科幻影视作品,却能够产生出一种置身于其中的美感经验。

   一、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何以缺乏

  关于集中表现微观空间的科幻电影,较早的有《奇异的旅程》(1966),后来又陆续出现了一些作品,如《惊异大奇航》(1987)、《亲爱的,我把孩子缩小了》(1989)、《别惹蚂蚁》(2006)、《蚁人》(2015)、《蚁人2》(2018)、《缩小人特工队》(2022)、《蚁人3》(2023),等等。然而,自1902年科幻电影《月球旅行记》出现以来,不断有表现宏观空间的科幻想象作品出现,比如数量众多的太空科幻电影。如果算上古代的神话想象,那么关于宏观空间的想象便有了更为漫长的历史。但是,何以表现微观空间的电影却少得多呢?

  今天的众多科幻想象虽然有后人类的特征,但既然是想象,总是一种“人”的空间营构。“人类生来就是空间的存在,我们生来就占有空间。” 科幻想象的主体“人”对空间有着一种规定性。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人类的这样一种处境决定了空间的宏观特性。人类存在的空间是以自我为基点的向外延伸。列斐伏尔甚至将空间具体化为社会空间,认为空间“不仅仅是一个事物、一种产品,相反它不但包容了生产出来的事物,也包纳了事物的共时态的、并行不悖的、有序或无序的相互关系。它是一系列运作过程的结果,所以不可能被降格为某一种单纯客体”。艺术想象作为一种生产机制,它所呈现的也是一种“相互关系”。人的存在及其关系所塑造的空间特性既是科幻想象的基石,同时也是科幻想象的限制。

  我们想象的空间就是日常空间的一种镜像。虽然科幻想象能够突破时空限制,对事物与经验进行黏合,去建构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东西,但这种想象仍是基于人类生存空间中的“物”与“经验”去建构某种新形态。例如,在科技革命之前,人们所想象的宇宙飞船、隐形衣、机器人等,仍未脱离现实中船、衣、人的形态,这些具有科幻属性的物件与现实世界的对应非常明显。

  科幻想象中的有限性在于人的感知的有限性。科幻想象中或隐或显的空间隐喻,实则是在塑造真实的感知。只有真实的感知才能给人以真实的省思。例如,电影《2012》中的“2012年的世界末日”、《阿凡达》中的“2154年的潘多拉星球”、《流浪地球》中的“2075年的地球”,等等。这些以时间框定的空间是一种以人的生存为中心的时空语境设定。感官的震撼与认识的惊异首先来自感知细节的真实。我们想象的情节内容虽然有种种虚构,但感知却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这就意味着,科幻想象的空间也是一种经验性空间。我们生活的日常空间本就是宏观空间,所见所想也离不开我们的日常经验。例如,《阿凡达》中的潘多拉星球即便如此梦幻,也仍是人以自身经验及其需求所想象的;《黑客帝国》中的“矩阵”虽是一个虚拟世界,但其实和我们的现实世界没什么两样。我们想象的世界即便还未出现或不可能出现,但想象的元素都是现实世界中的。

  微观空间研究的历史并不长。最早的显微镜是16世纪末期在荷兰制造出来的,发明者用两片透镜制作了简易的显微镜,但并没有用这些仪器做过任何重要的观察。真正使用显微镜进行科学观察的人是意大利科学家伽利略和荷兰商人、生物学家安东尼·凡·列文虎克。直到1931年,科学家恩斯特·鲁斯卡才发明了电子显微镜,它能够观察到百万分之一毫米的物体,由此引发了一场生物学革命。可见,我们肉眼能够看到微观世界的历史其实很短暂,微观科学研究为大众所熟悉的时间就更短了,而且一般人观察微观世界的机会也不一定多。比之于宏观世界的存在与想象,关于微观世界的想象之欠缺也就好理解了。那么,微观世界的想象如何可能,它的意义何在,能否为人类“诗意的栖居”提供一丝慰藉?

  

  虽然度量的对象是空间,但度量的主体却是人。人类的认知或者说感知的有限性决定了度量的有限性。虽然我们能够意识到众生平等,将自身视为整个自然宇宙的一个分子,但只能以人之视角或人之感知来认识世界。我们不可能得知苍蝇在想些什么,也难以感知一个光子的速度或神经元的信息传递之快,更不可能知道一只蜉蝣的朝生暮死对于它本身又意味着什么。人类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有一种自然种属的界限,即我们所有的感官通道,在生物学上就已被确定了人的特性,如我们的听觉阈限为20Hz—20000Hz,但蝙蝠却能接受超过20000Hz的超声波;人的光波感知阈限为380nm—780nm,而昆虫的视觉范围最低可以达到250nm的光波。对于光子来说,它是悠哉悠哉的,就神经元本身来看它也是悠闲漫步的。而对于蜉蝣来说,它那“朝生暮死”的一生或许和我们人类的一辈子一样漫长。感知主体不同,其背后或许也就没有什么悲剧的意味。如果我们的视觉感知阈限发生一丁点的变化,那么对于我们人类来说,世界可能呈现另一种样貌。

  人类的感知特性决定了我们对宏观空间的把握与认识。我们可以基于人类的感知在宏观空间中达到无限,因为人类能够认识宏观空间中的事物,能够对其想象形成真实的感知,而对微观空间则不然。也就是说,我们无法对微观之物形成感知。虽然微观的度量单位已经到了幺米,但那也只是理论上的。即便是微观之所见,我们也必须借助电子显微镜等技术设备才能看得到,但不会有置身于其中的感知与体验,而对宏观空间的感受却永远是置身于其中的。因此可以说,科幻想象的基础不仅是科学的发展,还要基于我们的感知体验。或者更确切地说,科学的呈现就是人类感知体验的基础,科学的发展使得新的感知体验成为可能,科幻需要建立在实实在在的科学呈现之体验的基础上。在此,科学不仅是微观认识的对象也是其媒介。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之不足,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微观空间感知体验之不足。感知体验决定了经验的建构。从关于宏观空间的科幻想象也可以看出,我们基本上是在想象人的生存处境,如《阿凡达》和《流浪地球》。无论是伊甸园还是世界末日,都是人切实的感受与体验,如此这般,才会有未来科幻空间之于人的意义。那么,如何补足微观空间在这方面的缺失,或者说微观空间如何成为科幻想象的另一种可能?

  或许,某种意义上并无宏观空间与微观空间的区别,正是因为人的感知才有了这种划分。人的感知尺度决定了“有”和“无”、“宏观”与“微观”的界限。今天,我们能够借助于科学技术手段打破宏观与微观的区分界限。基于此,微观之于人的意义就可以更好地显现出来。

   二、作为“险境”的微观空间

  当前,关于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表现出一种典型特征,即微观空间多呈现为一种“险境”,其中充满了恐惧与惊险。既然是险境,那么“险”对于人类的意义是什么,它能否对人类之处境形成一种反思,对于我们的审美或艺术又有着怎样的意义?

  从现有的涉及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中我们能够寻得一些踪迹。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类型:一是微观视角的凸显,即我们以微观视角来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并不是微观世界,但微观视角能产生“以小见大”的奇异感。二是微观空间的呈现。我们可以由微观视角进入微观空间,但这里不一定呈现出微观元素,而是在对比中体现微观。三是强调微观空间中微观元素的存在。

  首先,微观视角在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中较为普遍,相关作品大多是将人物缩小化,以微观视角去认识原本的世界。如此,人之存在的世界便会呈现另一种样态。《奇异的旅程》和《惊异大奇航》中的人及潜艇被缩小了上万倍,再被注射到人体内。于是,血液中的细胞就在眼前,一切都变得奇异而惊险,人物在被缩小化之后也都表现出种种惊异和恐慌。而在《亲爱的,我把孩子缩小了》中,父亲研制的机器意外地将孩子们缩小了。被缩小化的人便由寻常世界进入了险境。身在微观世界的孩子们处处面临危险、十分恐惧,而现实世界中的父亲得知实情之后,也是充满了担忧和焦虑。《蚁人》系列影片的主人公穿上了蚁人铠甲后会缩小为蚂蚁一般大小,其所见亦是通过蚂蚁的视角呈现。微观视角并没有改变宏观世界,而是人物在缩小自己的同时,陌生化了宏观世界。因此,“险”从人物的视角和经历来看,主要是陌生化所带来的新异、惊奇之感。

  微观视角并没有真正打开微观世界。它看到的仍是宏观世界,只是这个世界变得奇异化了。视角的微小化实际上也是将原本小巧的事物放大化了,如《亲爱的,我把孩子缩小了》中的草丛森林、《缩小人特工队》中的巨型蝎子等。宏观空间中的元素是我们日常所见之元素,或者是人之层面的构成元素,但微观空间中的存在并未成为塑造我们日常经验的一部分。换言之,微观空间对我们来说是陌生的,我们对其缺少相应的感知体验,因此它也就很难成为我们想象建构的材料。即便我们建构了微观空间的想象,但大多仍是一种“微观”中的宏观之物。

  其次,微观空间的呈现可以有两种方式,一是空间尺度的对照,二是微观元素的直接呈现,这一点也是我们后面要讨论的。空间尺度的对照最为常见,如《蚁人》系列影片中的水滴与缩小化的蚁人的对照;《缩小人特工队》中插线板的内外世界对照;《奇异的旅程》中潜艇缩小化过程的对照;等等。镜头的对照产生了巨大的尺度差异,由这种差异来暗示一种微观空间的存在。而且,影视剧需要在镜头的切换过程中形成对比,否则,我们很难辨识出哪是宏观哪是微观,以至于以为他们仍处于宏观世界。正如我们前文所说的感知,置身其中才会有真正的体验,如果仅仅是等量的宏观之物,那么这种体验便会被弱化,或许只能和微观视角的奇异感相当。

  最后,强调微观元素的存在才能体现出真正的微观世界。其实,在《奇异的旅程》中我们已然能够看到血管中的血液细胞、细胞壁、肺泡以及神经元纤维。影片开始便有这样一段文字:“这部影片将会把你带入从未有人去过的地方,也从未有人看到过你即将看到的景象。今天,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登月即将实现,还有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就正在发生;或许有一天,或许就在明天,你即将看到的那些神奇的事情也能且将会发生。”从微观世界的呈现来说,《奇异的旅程》确实是一部革命性的科幻作品。而《蚁人》系列影片也对微观的量子世界有所表现。在影片中,我们能够看到一簇簇的量子泡沫,还有蜷缩成团的其他维度。量子世界的时空是不规则的,不规则的时空便会杂乱无章地扭结在一起,因此在我们看来会有许多像泡沫一样的东西。如果说《奇异的旅程》有不足,那就是它的微观空间的画面不够真实,微观与宏观的对照比例也失真。但这种不足不是其对微观世界了解不够造成的,而是当时的电影技术手段有限,无法还原其真实感。后来的《蚁人》系列影片,其呈现的微观元素就显得更为完美,尤其在《蚁人3》中更为突出。

  问题在于,微观元素的呈现是作为人之存在的背景,还是作为人之活动的要素?“理想的科幻想象将秉持这样的立场:被区隔的空间、被生产的关系、无法被看见的人,都与我有关。” 通过《奇异的旅程》和《蚁人1》,我们能够看到微观元素的呈现,但微观元素只是作为背景,人物并未与这些元素有任何的互动。换言之,人之存在与微观元素并没有形成一种交流和关系,如在《奇异的旅程》中,去除病人体内淤塞时所用的设备也只是从外部空间带入的。在《蚁人2》的片尾彩蛋中,我们看到斯科特搜集量子世界的能量去给宏观世界的“幽灵女”治病,此处的微观元素以能量的方式成为人类活动的一部分,但微观实在的元素仍没有显现。当然,《蚁人3》虽然名为“量子狂潮”,但微观元素只是作为“神秘的奇异”与漫威的英雄主义一起被打包呈现。

  此外,空间以及其中的元素都可具有隐喻性,“隐喻”正是与“我”发生关系的一种方式。这在传统的艺术空间中极为显著,如绘画中的色彩与线条及其所呈现的形象是一种隐喻,电影中的镜头、人或物都可构成隐喻。这些是宏观空间之中的“以物喻人”,“物”成为人与情节发展的表现对象。“科幻片一方面有着面向地球表达对宇宙存亡的忧虑、表达全人类存活的一些终极问题,同时作为类型电影,也要表达……情感和伦理道德观。”然而,在微观空间之中,微观世界中的元素如何才能成为故事情节的隐喻,而不是只作为奇异的背景?

  上述关于微观空间的这三种想象也可以在一部影片中并置存在。例如,《奇异的旅程》和《蚁人》系列影片中就存在微观视角、微观空间与微观元素,而《亲爱的,我把孩子缩小了》《缩小人特工队》中就只有微观视角。表现微观空间的科幻作品,主角仍然是人。人在由大而小、由小而大的变化过程中,情感体验是伴随其所见而感发的。因此,这三种情况在某种程度上也具有一种由浅至深的、因人的感知体验变化的连续性。这种连续性在现实世界并不存在,而影像的呈现使得我们能够在形式上,甚至是人物的体验中感受到这种变化。

  微观空间所呈现的“奇异”并不是技术造成的异化,而是一种“非我”的新异。当然,它也要以技术的革新为前提,如在《蚁人》系列影片中我们看到是人的异化催生了这一技术需求,但它反过来又与原本的异化相抗争。另外,微观空间的介入也是一种叙事策略。这一点在《惊异大奇航》中尤为显著,影片中的微观空间不是作为一种景观,而是构成了人物的双重人格,产生一种“似我非我”的奇异效果。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原本的宏观经验将如何转换或者变形,它在微观空间中依然是可行的吗?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是人的感知的延伸,而我们在视觉、听觉等方面的感知是有一定限度的。当人微观化之后,我们的感知能力是否能够使我们进入另一种“微观之人”的状态?然而,在当下这些表现微观空间的科幻电影中,“人”仍是限度中的人。

  我们在这些表现微观空间的科幻电影里所看到的“奇异”基本上属于“初体验”,它是主人公进入微观空间或者以微观视角所获得的一种感官体验,是主人公先前从未有过的经历。而且,电影之外的观者在观看这种“奇异”的时候所获得的也是一种“初体验”。那么,这两种“初体验”有什么样的关系?某种意义上讲,初体验属于审美体验的一种,但初体验作为一种美学经验却是不完整的。因为我们的生活并不只有“初见”,它同样有“日常”的部分,这种日常化不仅包括了日常场景,还有对日常场景的感受。换言之,在微观空间中“日常化”是缺失的。影片中的主人公在进入微观空间之后,其初体验是有限的,会很快适应微观空间,并进入一种日常化状态。但对于外部的观众来说,微观空间仍然是一种新异的空间,是一种观者的“初体验”。例如在《奇异的旅程》和《亲爱的,我把孩子缩小了》中,主人公被缩小之后,每到一处都保持着警惕,即便是《蚁人》系列影片的序曲,仍然主要是步步猎奇的。初体验的猎奇仍未建构起微观空间的 “机制”。“机制”可以说是微观空间的运行方式,它告诉我们微观元素在这种运行方式之下是如何呈现的,而我们又是如何对其进行感知的,这个感知的过程就包含了微观空间之于人的存在的意义。

  三、“化险为夷”:人在微观空间中的确定性

  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如何“化险为夷”,其实也就是人如何在微观空间中存在的问题。既然“险”意味着不确定性和未知性,那么“化险为夷”就是依靠一种机制的建构,从而实现人在微观空间中的确定性。机制的想象某种程度上也是实现微观空间的日常性。

  首先,“化险为夷”基于对“险”的认识。在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中,其“险”的转换在于对微观科学的认识。毕竟,未知性及其不可感知是恐惧与焦虑的首要因素。科幻想象本就是基于科学的发展。从空间来看,科学的发展有两端,即宏观的与微观的。科学与幻想并不能被理解为简单相加。幻想的不合逻辑是以科学所呈现的空间及其逻辑为基础的,空间之逻辑正在于感知的真实。如《阿凡达》中的空间场景,在巨树上奔跑、悬浮的山石等,这些确实是不合常理的幻想,但其“理”正在于它们给人的感知是真实的,这种真实恰恰又是符合逻辑的,因而我们总是信以为真。

  对于微观科学的认识建立在微观“感知体验”的基础上。日常生活中我们所接触的宏观世界的科技,如航空航天、深海潜水、汽车、高铁和机器人等,都展现出宏观空间中的技术,可谓“触目”即认识,认识即“惊心”。我们日常所接触的微观元素有纳米、量子、神经元以及微生物等,但它们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停留于观念层面。我们几乎很少对此有“触目”式的具体感知,也就难以有真实的体验了。而对于科幻创作者来说,这种“真实”则是必需的,只有深刻的认识,才会有对“险”的深刻理解以及“化险为夷”的手段。

  其次,“化险为夷”在于对“险”的掌控。人在微观世界中将如何存在?这种掌控意味着什么?笔者认为,掌控首先是可以自如地出入微观世界。如果我们进去而回不来,便会陷入一种困局,仍是充满未知性的焦虑。从《奇异的旅程》中我们可以看到,影片的框架已建构了一套可进可出的规则:人物的缩小时间只有60分钟,之后会自动变回原形。因此,这里就减少了回不到现实世界的风险,并且微观空间也是已知的人体细胞层面的世界,外部世界能够与其展开对话和进行操控。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奇异的旅程》立意高远。然而,在《亲爱的,我把孩子缩小了》之中,无论是缩小了的孩子还是得知真相后的家长,都充满了惶恐和焦虑,在《缩小人特工队》中亦是如此。这种焦虑是因为陷入困境的不可控而造成的。在《蚁人》系列影片中,蚁人穿上铠甲之后,便可自由转换大小,这种可控性也消除了焦虑。但蚁人进入量子世界之后,仍是恐惧的,因为进出机制的不完善会引发未知的恐慌,所以量子世界仍是一种险境。然而,在《蚁人2》中,皮姆博士发明了量子隧道,“进出机制”得以完善。因此,量子世界便“化险为夷”了。但在《蚁人2》的片尾彩蛋中可以看到,当宏观世界中的联络者因某种因素消失时,蚁人又会陷入恐慌。可见,“进出机制”的可控性对于探索微观空间具有重要作用。

  《奇异的旅程》已经在尝试回答“人在微观空间之中何以自处,微观空间又如何益于人类”这个问题,人与潜艇的微观化是要去治病救人。而在《蚁人》系列影片之中,微小的蚂蚁也是可控的,它们成了助手。这种新异性不再是一种童趣和天真,而成为人类实现某种目的的服务手段,微观之物成了人类存在的某种工具。化作蚁人并不是简单地达到某个目的就可以,而是贯穿着爱与责任。皮姆博士要斯科特化身为蚁人,目的是要偷走“未来实验室”的黄蜂战衣,以防止其毁灭人类;而斯科特则是为了回到女儿身边成为一个真正的父亲。在《蚁人2》中,皮姆博士进行量子研究,发明量子隧道进入量子世界,寻回其爱人。因此,《蚁人》系列影片的微观世界是以人类的爱与责任为基础的,它呈现了微观世界之于人类存在的意义,而不是陌生化的猎奇趣味。反观《亲爱的,我把孩子缩小了》和《缩小人特工队》,则少有人类命运的关怀。我们在《缩小人特工队》中虽然看到了对人类未来的隐忧,但这种隐忧也只是以台词对话的方式呈现,并不是以情节来推动的。

  最后,“化险为夷”需要以科学之用丰富科幻想象。科学之用与科幻之用是两回事。科幻之用包含了科学之用,却不限于此,它具有更多的可能性。就微观科学研究来看,今天的“可注射纳米机器人”可以说一定程度上已经实现了《奇异的旅程》中的情景,“纳米机器人”就是一个能够精准抵达病灶,并准确、持续解决疾病问题的“微型医生”。2021年4月,浙江大学生命科学研究院朱永群教授团队与医学院张兴教授团队联合在《细胞》(Cell)上发表了一项研究,“揭示了沙门氏菌鞭毛马达的原子分辨率结构,通过对鞭毛马达扭矩传输机制的剖析,解开了困惑学界几十年的细菌鞭毛马达工作原理难题,揭开了细菌跑得快的秘密,为抗生素设计提供了新思路”。在此,如果我们仅将其视为一项科学研究,那么它也只是一项助力于抗生素设计的研究。但是,这样一种新异的微观元素却能够为我们认识与想象微观世界提供新的可能性:微生物马达能否具有可控性,又可否用于某项医学之外的任务?它是否具有意识或可沟通,人类又将如何驾驭它呢?这些问题表面看来或许与微生物马达本身并无多大关系,但科幻想象本身或许正是基于科学真实想象之灵感。科学的事实所能给予我们的想象,并不一定是按科学的事实走向而发展,而是表明更多的认识和实践的可能性。

  显然,以现实条件来看,我们不可能进入一只蚂蚁的家里去做客,也难以在洋葱的细胞里去搭建操场。一朵花就是一朵花,我们根本进不去。那么,未能“置身其中”又将如何“切身”体验呢?其实,现实中身体进不去并不代表感知进不去,或者说并不代表我们对微观空间无法感知。今天的电子显微镜一定程度上就是一双带领我们进入微观世界的眼睛,我们据此能够看到微观世界并为其震惊,但这些仍然不够。今天的VR能够塑造出虚拟现实,然而,如果我们将VR与超级电子显微镜相连接,实时传输信号,是否就意味着我们所见完全就是一个微观世界呢?当然,这对呈现微观世界的镜头要求也很高。空间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我们在虚拟空间中的真实感也需要真实呈现微观空间。此外,今天的元宇宙对微观空间体验也有塑造的可能。元宇宙作为完全模仿形态的媒介,能够实现完全沉浸式的感官体验。元宇宙技术能够将人类完全置身于微观空间之中,假以时日,这也将成为人类进入微观空间的另一条通道。或许,我们不用等到以某种设备将人类“缩小”的那一天,元宇宙技术便已然将人类带入了微观空间。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花与叶不仅是禅宗意义上自足的世界,在科学上也是自足的。今天,我们不仅要在科学中认识这样一个世界,而且能够在科幻中打开这样一个世界。吴岩阐明了科幻未来主义的五条要旨:“应该为未来写作,感受大于推理,思想和境界的无边性,没有唤起的作品是可耻的(‘以人对未来生存和生活的情感态度唤起为核心’),创造力是最终旨归。” 显然,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也是符合“科幻未来主义”的,我们能够基于微观世界科学之真实的感知去建构空间的无限性,实现艺术的陌生化,创造一种独特的感受氛围。在这样的微观空间中实现对人之存在的关怀,是需要科幻创作者持续思考的重要问题。

  退一步来讲,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也是技术之外的一种进入微观空间的方式,已然在建构观者的微观空间感。我们的阅读、观看虽然是一种间接经验,但间接经验同样是一种塑造。想象一旦成为想象的事实,它同时就是我们经验的事实。塑造是相互的、螺旋形循环的。一方面,这是科学与科幻的相互塑造;另一方面,这也是人类想象与人类经验,甚至是与人类感官本身的相互塑造。今天的神经科学研究,已经涉及电影对感知的塑造,如1997年格罗达尔就提出了“PECMA flow”概念,认为电影体验是一种意识和心理动力流,在经由大脑结构和相关神经系统时会有相互的塑造。还有关于视觉艺术或音乐对人类感知塑造的研究:“我们试图检验这样一种假设,即当我们从事新的、复杂的认知任务时会在静息状态加强推理网络内的连接。事实上,研究结果也表明,与认知有关的大脑区域之间的连接是经验性依赖的,可以通过强化训练来改变。” 这就意味着,新异任务的不断强化会改变我们大脑回路的连接方式。即便是在文化层面,我们的审美也会在一定的语境中被驯化。“人类学家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和特洛布里恩岛岛民一起生活了若干年,一段适应之后,他发现他的‘美’的判断标准变得与当地文化标准相一致了。” 因此,从长远来看,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作为一种新异的经验事实能够塑造我们的感知,从而使新异性变为日常性。

  微观空间科幻想象的日常性具有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微观空间的科幻影像构成了我们现实生活日常经验的一部分。我们能够根据这种新异的经验塑造我们的认知,改变我们的日常经验结构和体验方式。日常生活中的想象是多元的,我们能够很自然地想到太空景象,即便是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也可以拿起画笔画一画。我们的神话图景就更是如此了,“龙”作为一种神话想象经过几千年的历史积累,已然以诸多物质形式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但反观微观空间的想象,今天也只是存在于有限的科幻作品中。如果我们不断丰富和拓展微观空间的想象,它也会像太空景象或是神话图景一样,成为我们日常想象或者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二是作品中微观空间的日常。就目前的电影作品来看,奇异仍然是进入微观空间的初步适应阶段,它并没有呈现人在微观世界中的日常场景与日常感知。这种日常场景是什么,我们又将怎样对其感受,这就需要想象一种机制的展开和运行。例如,《三体》并未呈现大量三体世界所独有的事物以及对三体世界感知的细节,而是通过“三个太阳的无规律运转”这样一种底层机制引发了一连串的效应,如三体的恶劣气候造成三体人的“脱水”,三体人经过不懈研究预测恒纪元文明的到来,不断推进他们的文明,而他们与地球的联系也是基于这样一种机制的后果。这些都是因为一种机制的铺垫而引发的。那么,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是否也能够建构这样一种机制?例如,微观化之后的人类打破感知阈限,将视觉的阈限由380nm—780nm变为300nm—700nm,经过这样微弱的转变,我们可以看到原本宏观空间中无法看到的东西。因此,科幻想象的要素既可以是外部客体的改变,也可以是主体自身感知要素的变化与想象。微观空间的运行规则是未定的,这种未定都能够转化为其中的日常性,正如《超人》中可以高速飞行和力大无穷的超人,《阿凡达》中的万物与圣树通灵。规则在某种程度上定义了作品,它是作品想象的底层机制。因此,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需要在微观元素之上建构起它的规则,同时,这也是由“奇异”走向“日常”的重要手段。

   结语

  微观世界的呈现已有400多年,但我们对微观世界的科幻想象却比较少。今天的技术手段或媒介已经可以更好地呈现微观世界,因此我们可以更为充分地去感知与体验微观世界。“检验科幻作品好坏的标准,就是这些想象的新颖性、大胆性和对人的思维的启发性。” 与宏观世界普泛化的机器人、太空景象和宇宙飞船相比,微观世界的科幻想象更具有吸引力和挑战性。

  科幻虽有“幻”,但也离不开“科”,新颖大胆也要有基础。微观空间作为科幻想象的另一种可能,相应的科学研究是其想象展开之基础。如果说历史上关于微观空间的科幻想象之不足是我们认识的局限性造成的,那么在我们步入了微观科学的时代,科幻也要跟进一步。正如《奇异的旅程》中以微观的潜艇进入人体血液系统祛除病灶一样,今天的药物靶向治疗和可注射机器人等技术已经成为可能,而科幻创作者也应为微观科学作出更为丰富的前瞻性的畅想。

  原文责任编辑:马征

  (本文注释内容略)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编辑: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