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称名反思

2024-09-23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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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来,随着大语言模型等的发展与应用,人工智能已越发深入地参与到人机交互与内容生成等领域,这使得当前的人工智能已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人工智能。但是,当前沿用传统“人工智能”称名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等称名,则存在一定的误导性。传统“人工智能”称名的真正含义是“逻辑智能”,但当前人工智能强大的交互与生成能力,已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逻辑”意义上的类人或模拟智能范畴,可能发展为一种与人类智能竞争的数字主体智能。基于此,本文建议用“数字智能”指代当前阶段的“人工智能”(如“生成式数字智能”)。
  “人工智能”称名的误导性
  “人工智能”称名源于对英文术语“artificial intelligence”(简称AI)的直译。在《新牛津英语词典》(2001)中,“artificial”有两个基本义。一是本义:人工的;人造的;人为的。二是隐喻义:(人、行为和态度等)不真诚的;虚伪的;做作的。在《英汉大词典》(2007)中,“artificial”有两个基本义。第一个基本义包含三层意义。一是人工的,人造的;人为的。二是假的;假装的;矫揉造作的;模拟的。三是非原产地的;人工栽培的。第二个基本义包含两层意义。一是仿真人造物;人造花;人造饵。二是人造肥料,化肥。《英汉大词典》还收录了“artificial intelligence”一词,翻译为:人工智能;人工智能程序设计。
  综合两本词典,“artificial”的基本意义是“人工的、人造的”,其隐喻义是“假的、假装的”。基于语义学理论来阐释“artificial”的词义,“人工的”语义值是负面的,内在地与“假的”“虚假的”等负面义关联在一起。从意义内涵来看,“人工的”与“自然的”相对而言,一般视自然物为真,而视人造物为假。基于此,“人工智能”称名有可能让人们将它与“假智能”相关联,即认为不管它多么强大,终究是难以与人类智能比肩的“假智能”。
  “人工的”另一个潜在意义是,人类对人工做出来的东西具有绝对的掌控能力。基于此,人们倾向于认为“人工智能”只是人类的工具甚至玩具。这一观点的谬误之处在于混淆了人造物的两类不同的实质:一类是机械和审美意义上的人造物,其本质上是人类的工具或玩具;另一类是发现意义上的人造物,其本质上具有一定的主体性,甚至可以视为某种“非人化”主体(agent)。
  此外,“人工的”具有多种负面隐喻义:(人、行为和态度等)不真诚的;虚伪的;做作的。这些负面的隐喻义,可能会误导人们对于人工智能之于社会乃至人类未来作用的认知,让人们认为人工智能之所以会成为大热的“谈话点”,完全是炒作之故(虽然社会上也存在很多有关炒作,但实质上的内在发展与外在影响却是不容忽视的)。这不但会对生成式数字智能等的理论本质带来扭曲,而且容易造成误导,使人们无法正确认识生成式数字智能可能给人类未来带来的机遇和挑战。
  “人工智能”与“逻辑智能”
  词典在本质上并非严格学术意义上的学术研究产品,它对语词意义的处理往往只能作为参考。要真正较为全面地了解一个语词的含义,还应以相关学术研究成果作为理论依据。事实上,“artificial”的含义远比《新牛津英语词典》和《英汉大词典》所列出的词义要复杂。早在1910年,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就指出,“artificial”有正、负两层含义:正面义指的是“专业训练的”,亦即“逻辑的”;而负面义指的是“人工的”和“虚假的”。
  既然“artificial”有正、负两种含义,那么“artificial intelligence”中“artificial”的含义应取正面义还是负面义?从严格意义上来说,“artificial”的正面义“逻辑的”与数学或形式逻辑相关。鉴于生成式数字智能的底层逻辑是深度学习算法,而算法的基础是数学和形式逻辑,由此,科学文献中“artificial intelligence”中“artificial”的真正含义实质上是正面义“逻辑的”。基于此,“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真正含义实质是正面义“逻辑智能”。不过,技术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人工的”负面色彩,并在人工智能领域带来了“人工的”与“逻辑的”在使用习惯与实际操作中的某种融贯性或统一性。
  目前,一般词典对“人工智能”的解释比较笼统,往往未明确指出其本质上是一种“逻辑智能”。《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2016)将“人工智能”解释为:“计算机科学技术的一个分支,利用计算机模拟人类智力活动。”《柯林斯词典》通过对含词180亿的数据库进行监测和遴选,将“AI”选定为2023年度词汇,并将它解释为“计算机程序对于人类各种心理功能的模型化”。通过词义分析,这两本词典实质是把人工智能解释为一种类人智能或人类思维模拟智能。事实上,传统的人工智能可以说就是这样一种“逻辑智能”。但当前新型人工智能强大的交互和生成能力,使它跳出了“逻辑”意义上的类人或模拟智能范畴,而成为一种与人类智能竞争的新兴“数字智能”。
  以“数字智能”指代“人工智能”
  目前,人工智能已展现出超越传统人工智能的新形态,考虑到沿用传统“人工智能”称名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等称名可能产生的误导性,或许现阶段以“数字智能”这一新的称名指代“人工智能”更为适切。
  当前的新型人工智能虽然是人类创造的,但其本质已非机械意义上的人造物,而是一种基于“数字大脑”的新兴“数字智能”。大语言模型强大的内容生成能力主要源于深度学习算法以及海量的数据。计算机以预训练数据集为材料,通过深度学习算法形成“数字大脑”。自大语言模型出现后,人工智能系统通过深度学习算法对人类的各种行为和心理过程进行模式化,从而在整体智能方面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个体。参照人工智能技术在过去十年的指数级发展态势,未来十年大语言模型等的指数型迭代或导致很多人成为算法意义上的“透明人”。
  人类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掌控生成式数字智能这种新兴“数字智能”。如同语言一样,大语言模型虽然是人类创造的,但其背后的底层逻辑并非人类所发明,而是自然规律意义上类似进化原则的深度学习算法规则。正如一些业界人士所认为的,目前的人工智能可能已不是一种发明,而更像一种发现,所以人类无法真正完全掌控人工智能。此外,智能系统或具有“涌现”特征,有可能发展为“超意识数字生物”,从而实现对人类的“反征服”。
  目前,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数字智能的主体性已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科学界的认可。比如,《自然》(Nature)杂志评选的2023年度十大科学人物中,ChatGPT当选。目前,生成式数字智能正朝数字主体智能的方向发展。当前,ChatGPT采用问答交互的方式,呈现数字智能的生成结果。数字主体智能的运作流程则更为复杂,它可以基于设定的目标进行自主性协同交互,形成共同决策和行为,以涌现出更高层次的智能。理想化的数字主体与人类主体一样,不但具有计划、推理、纠错和反思能力,而且还具备内化的“人格”特征,如可以表现出类人式的情感或共情能力。此外,数字主体智能所具有的人机交互功能或许更值得关注。较为简单的人机交互方式是“指令—执行”方式,即当前ChatGPT所采用的方式。更高层次的交互方式则是伙伴型交互方式,即人类主体和数字主体基于平等的伙伴关系进行多维深度互动。目前,学术界和产业界在此方面已有不少探索。
  综上所述,生成式数字智能和数字主体智能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工智能”,而是一种新兴的“数字智能”。鉴于此,“数字智能”或许可以作为指代当前阶段“人工智能”更为适切的称名。
  (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语言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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