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人心深处的东西,才最有意思

2021-09-22 作者:滕肖澜 来源:《中国文学批评》2021年第3期

摘  要:就题材看,《城中之城》与《心居》相去甚远,一个犀利,一个家常。

关键词:

  2017年到2020年,我连着写了两部长篇,《城中之城》和《心居》。前者是金融题材,后者是家庭题材。在这之前,也写过长篇,但主要还是以创作中、短篇小说为主。就题材看,《城中之城》与《心居》相去甚远,一个犀利,一个家常。现在想来,也觉得有趣。

  《城中之城》动笔前,心里问自己“究竟该怎么写”——其实也没答案。每一次写作,无论之前准备得多么充分,具体落实到文字,都有点像是一场赌博。笔触间的分寸,稍有游移,便迥然不同。我去银行蹲点数月,记下一肚皮的金融见闻,或人或事,囫囵吞枣,却不敢着急消化。金融题材于我而言,是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因为陌生,便愈发束手束脚患得患失。怕写得不像,又怕太像而失却意韵。在纸上把线索理了又理,人物也都有些轮廓了,却还是迟迟不敢落笔。索性放了几周,不去想它。再拿起来时,之前脑子里满满当当的金融知识竟有些忘却了,胆子反倒大了。动笔那瞬,也不去想这是多么特殊的题材,只照着原先的路数去写。写人、写人心。写人过的日子。

  记得《城中之城》发表后,看到网上有评论“这是一个接地气的上海金融故事”。想起以前我曾在一篇创作谈里写道:“……无论多么凌厉的题材,我都习惯从日常入手,描绘那些生活场景,给人物配上生活化的对话。像是话剧舞台上的布景,桌椅帏幔,要悉数搭好摆好,才能开幕,否则就不能进入……”

  写作的习惯是很难改的。像人的笔迹,再掩饰也没用。从2001年在《小说界》上发表第一个中篇《梦里的老鼠》,至今整整二十年。写法、技巧、题材都在变,但底色依旧。这底色,就是写作的习惯。无论写什么,切入点都差不多。不管是弄堂里的阿婆,还是金融城里的大亨,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努力让人物立起来,不是一个单薄的影子,而是有血有肉,能听到他(她)的呼吸声,看到他(她)肌肤下的毛细血管。一颦一笑,俱是落到实处。说的是人话,做的是人事。是这城市两千五百万中的一员。既是分母,又是分子。沉得下去也浮得起来。当得了芸芸众生,也能鹤立鸡群。每个人,都是生活中可以想见的形象,不淡而化之,也不过分渲染。

  因了《城中之城》题材的特殊性,怕写成传奇或是纪实,我便额外地在“写人”上下功夫。我不希望读者只看到那些金融业的离奇故事,而是能记住里面的人物。陶无忌和赵辉,一老一少,分别代表了金融业的新生血液和中坚力量。一个是铆足了劲往上爬的凤凰男,优秀、勤奋,双商在线;一个是端正儒雅的翩翩君子,重情重义,但结局却令人唏嘘。《城中之城》人物众多,线索纷繁。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不让任何一个人物概念化,不让任何一条线索有头无尾。我尝试着,书写当下金融业的复杂性。不是点到为止,而是能探入肌理,道出些切肤的感触。传达人性的复杂、行业的复杂,以及生活的复杂。那种既严谨又温润,既大气又细腻的感觉,我希望能写出来。

  写完《城中之城》不久,我便开始了《心居》的创作。这是一部以沪上大家庭生活为背景的作品,从“买房卖房”说起,衍生至城市各个层面,全面展示百姓生活,以及时代环境对个人际遇的影响。相比《城中之城》,《心居》要更接地气一些。以“房子”这个热门关键词为切入点,探索人性和世情变化。怀着对将来的憧憬和展望,亦有对逝去时光的回顾和梳理。冯晓琴与顾清俞,这两个出身、境况迥异的女人,既代表了“新上海人”和“老上海人”,从另一个角度,也是城市发展中极具典型性的两种女性形象。我不想让她们概念化,或是先入为主地作出某种天然的对立。另一方面,家常的题材,容易流于琐碎,鸡鸡狗狗一地鸡毛,如何兼具生活质感与艺术美感,既要真,又要美。这是我在创作中不断思考的。现实题材,尤其是贴近百姓生活、时间空间上几乎零距离的作品,写起来好比一把双刃剑。身边的生活即是素材,随手拈来,看似便利,但如何付诸笔端,腾挪出一番天地,叫人看了说一声“对呀,这就是眼下活灵活现的日子”——却也着实要费些工夫。

  总结这两部长篇,因为《城中之城》本身题材的特殊性,不那么接地气,我便格外在“实”这个字上下功夫。我要里面的人物,都是扎实的,禁得起推敲的。用实打实的人物来推动故事,而不要空中楼阁式的悬浮的金融故事;恰恰相反的是,《心居》,因为是写普通百姓日常生活,实得不能再实的题材,我便在创作中不断提醒自己,脚踩大地,也要胁生双翼,要空灵,能飞起来。写百姓生活,倘若真的一沉到底,那便真应了坊间流传的那句“看这样的小说,还不如去看通讯报道,还更有意思些”。

  身为上海籍作者,我始终希望能呈现出一个真实又感性的上海。我深爱着这座城市,以及这片土地上那些自律、顽强、可爱的人们。写上海,写上海人。这是每个上海作者的责任,也是荣光。

  上海的日子,正如我在《城中之城》开篇所写的——“黄浦江上传来汽笛声。沉闷又宏壮。像极了这城市的底色。便是莺歌燕舞、热闹璀璨,其实也是藏了三五分,往里收的,力气不放在面上。这城市的人,又有几个说话是张口便来,不管不顾的?俱是屏气敛息,笑不露齿。有好,也有不好。事倍功半还是事半功倍,真正难讲。倒是有些沉着的气度。总比那些张牙舞爪的要好看。不小家子气。不论黄浦江这头,还是那头,差别只在表面,内里的东西,着实是差不多的。”——这座海纳百川、不断发展变化着的城市,流水的上海人,铁打的上海精神上海作派。写上海,挖掘人心深处的东西,才是最有意思的。

  原文责任编辑:陈凌霄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责编: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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