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介的“连接主义”与网络文学评价范式变革

2021-10-08 作者:黎杨全 来源:《中国文学批评》2021年第31期

摘  要:网络文学的评价是一个迫切而棘手的问题。

关键词:数字媒介;连接主义;网络文学;文学评价

  

  摘要:对网络文学的评价不能仅仅停留于作品,网络文学的意义与合法性在于它实现了印刷文化压抑的连接性,主要体现为人群的连接、文本的连接与媒体的连接。不能仅以市场效应衡量中国网络文学,这是将其等同为传统的通俗文学,模糊了它的连接性;也不能仅以技术标准衡量中国网络文学,这是将其等同为西方电子文学,与西方电子文学“向心的”连接性相比,中国网络文学形成了“离心的”连接性。基于中国网络文学的特殊性,可建构文学性与连接性相结合的动态评价体系,探索新媒介文艺批评的中国话语。这种评价体系要求研究范式从传统的作品阅读、纸质文献的调查走向网络空间,采用网络民族志的方法搜集整理电子文献,实现现实与网络的双重田野考察。

  关键词:数字媒介 连接主义 网络文学 文学评价

  作者黎杨全,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武汉430079)。

  

  网络文学的评价是一个迫切而棘手的问题。网络文学评价体系的建构应从印刷文化到数字文化的转型中来理解,也应基于中国网络文学的特殊性来建构。

  一、印刷文化与基于作品的评价体系

  传统的文学评价体系是以作品为中心的,目前通行的《文学概论》等教材一般都强调文学评价的思想标准与艺术标准。思想标准具体表现为对作品思想情感的真实性、倾向性等作出评判;艺术标准是指批评家据以衡量作品艺术性的价值尺度,具体包括语言形式的创造性、艺术形象的概括性等。不同教材关于文学评价的具体标准可能有所出入,但都是指向作品的,试图挖掘作品的思想或艺术价值,并以此衡量其文学史地位,那些评价高的作品就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本质主义与建构主义在经典问题上存在持久的争论,前者认为一部作品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作品有某种永恒的内在本质;后者认为经典是文学制度建构的结果,场域的合力生产了“艺术作品特有价值的信仰”。但不管经典的权威是源自内在特质还是外在要素,本质主义与建构主义的讨论都是就作品而言,经典本质上包含的就是作品概念。

  以作品为中心的评价体系是与传统文学观一致的。在将什么看成是文学时,传统文学观主要是从作品出发的。众所周知,艾布拉姆斯提出了“世界”“艺术家”“作品”与“欣赏者”的文学四要素,在四要素构成的三角形坐标中,“作品”这个“阐释的对象”被“摆在中间”。这里也可以看出,以作品为核心的文学观,往往是将其视为一个有待阐释的“对象”,一个与主体拉开距离的、可供审视的客体。乔纳森·卡勒在《文学理论入门》中,描述了五种关于文学的理论解答,如文学是语言的“突出”、文学是语言的综合、文学是虚构、文学是审美对象、文学是互文性的或者自反性的建构,在这五种情况中,“我们面对的是有可能被描述成文学作品特点的东西,是那些使作品成为文学的特点。”从作品出发来界定文学也是历史的传统:“如今我们称之为文学的是二十五个世纪以来人们撰写的著作,而文学的现代含义才不过二百年。1800年之前,文学(literature)这个词和它在其他欧洲语言中相似的词指的是‘著作’,或者‘书本知识’。”这里强调的是将“文学”与“著作”或“书本知识”等同。在《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有关“文学是什么”的导言中,伊格尔顿也列举了人们关于文学的各种定义,这些定义同样是从作品出发,或者从虚构的意义上把文学定义为“想象性的”作品,或者强调以特殊方式运用语言,转向文学作品自身的物质实在。伊格尔顿自己关于文学的建构主义观点同样基于作品:“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总是从自己的利害关系角度来解释文学作品。”在此意义上,人们一直在评价的不是“同一”作品,“一切文学作品都被阅读它们的社会所‘改写’”。

  以作品为中心的文学观念及评价体系与印刷文化相关。文字把人和认识对象分离开来,并由此确立“客观性”的条件,印刷文化加重了这一倾向,固定不变的印刷文字让文本比书面时代的手稿更容易被看成一个静态客体。印刷文化带来了线性文本的繁荣,但也造成了一种封闭的幻觉,艺术所固有的向外的交互、交叉与动态的“连接性”被弱化了、隐而不见了。“世界上没有封闭的体系,从来就没有。逻辑是封闭体系的幻觉,是由文字促成的,是由印刷术强化的。”

  由于印刷文化的制约,文学作品向外扩展的连接性处于蛰伏状态,这形成了艺术的框架,它对应的是西方现代美学主张的静观欣赏与艺术博物馆体制。实际上,博物馆也被称为陵墓:“在这个陵墓中,艺术作品过着一种抽象的、与世隔绝的生活,它们已经与产生它们的生活、与它们曾在这种生活中完成的实际任务隔断了联系。”博物馆的围墙让艺术作品石化了,使它们成了展览品,笼罩在它们身上的是一种供人瞻仰的地下圣堂里才有的气氛。博物馆体制削弱了文学的连接性,从主体层面看,突出的是对作品的神圣仪式与膜拜价值,强化了作者的权威,维护着文学的精英等级,构成了少数人的艺术,制约了文学的人群连接功能;从文本层面看,强调的是天才的原创与灵感写作,忽视了文本之间的影响与互涉关系;从作为载体的媒体看,建构的是分门别类的现代艺术体制,淡化了文学与其他媒体要素的关联。米勒曾对印刷文化的这一后果作出总结,认为印刷文化的特色在于“依赖于相对严格的壁垒、边界和高墙”,这种壁垒既体现在人与人之间:“印刷业的发展鼓励并且强化了主客体分离的假想;自我裂变的整体(separate unity)与自治;‘作者’的权威;确切无疑地理解他人的困难或者不可能性……”,体现在“不同媒介之间(印刷、图像、音乐)”,也体现在“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之间、意识与被意识到的客体之间、超语言的现实与用语言表达的现实的再现,以及不同的时间概念。”

  20世纪初的先锋派率先试图打破自律艺术体制,消解艺术与生活的区隔,不过我们也可以将其理解为试图摆脱作品的封闭性,实现艺术的连接功能。先锋派将艺术从现代主义“完美对象”的概念中解放出来,试图以“拾得物”的观念将艺术重新引入生活实践。同时,他们也有意识地实现主体与人群的连接,让艺术变得制作化,提倡自动写作,对个人创造范畴进行了彻底否定,断然拒绝艺术方面的等级原则。超现实主义的信条是:“诗歌不应该由一个人来写,而应该由所有人来写。”不过先锋派也存在深刻悖论,反对自律艺术体制重新陷入了体制的牢笼,“拾得物”在今天被认定为经典,“‘拾得物’因而失去了其反艺术的性质,而在博物馆中成为与其他展品一样的自律的作品。”他们反对艺术的等级化原则,却也存在“基本的精英主义—反精英主义态度”,带来的后果仍然是小众化的:“它的唐突冒犯和出言不逊现在只是被认为有趣,它启示般的呼号则变成了惬意而无害的陈词滥调。”

  我们认为,网络文学的意义就在于它实现了作品之外的连接,它的属性与合法性需要从这个层面来理解。

  网络文学连接了人群,呈现出主体间性的维度。这种主体间性体现在写手之间、写手与读者之间、读者与读者之间。在网络上,写手们利用论坛与社交媒体组成了各种共同体。如果说传统作家是闭门造车,写手们则是借助网络互相请教写作经验。写作不再是私人的事情,而成了公众展示。同时,文学的写作与阅读也是在作者与读者的互动中完成的,作者需要充分考虑读者群的意见,有些作者甚至直接把读者作为人物写入作品中。读者之间会在网络上就某位作者、某部作品展开广泛互动与争论,形成所谓“追文族”。

  网络文学连接了各种文本,呈现出文本间性的维度。一方面,一部成功的作品问世后,作者们都会详细分析作品的创意、火爆原因及独特写法,并在写作中加以借鉴,由此形成一种文本系列,甚至创立由众多文本的“星群”支撑的某种写作类型;另一方面,读者也生产了与作品相关的众多衍生文本。随着网络文学的海外传播,一些国外读者也参与到衍生品的创作中。

  网络文学连接了各种媒介,呈现出媒体间性的维度。新媒介是融媒体,形成了共生性的ACGN文化,动画、漫画、游戏、小说之间形成了互相影响、互相借鉴的关系,而在IP产业链兴起的背景下,网络文学在电影、电视、游戏、动漫、手办等不同媒体平台之间得到反复改编,这种由线上到线下、由文学到其他媒介的传播扩散与社会影响力是前所未有的。

  在印刷文化语境下,作品向外的连接性被压抑了,互联网却充分释放了这种连接性。凯文·凯利(Kevin Kelly)认为20世纪科学的象征是“原子”,原子独自运转,是单一的缩影,21世纪科学的象征则是“网络”。数字技术改变了物质的笨重外壳,实在成为信息,“网络间关系的架构形成了我们社会中的支配性过程与功能”。在此基础上,一切都可以连接起来,主体之间可借助网络交互,文本与媒体可随意组装与拼接。我们可借用阿斯科特(Roy Ascott)的说法,将这种文化转型称为“连接主义”,阿斯科特认为传统“艺术”深深地植根于个体主义,而对远程通信艺术来说,“连接性(connectivity)是它的核心”,他主张以“连接主义”(connectivism)取代“艺术”(art)。当然,这不是说传统文学没有连接性,而是说体现得不明显或难以体现,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连接性的区别表现在六个方面:(1)传统的连接往往是间接的(如借助作品进行),现在则是直接的;(2)传统的连接是延时的,现在则是即时的;(3)传统的连接是笨拙的、缓慢的,现在则是方便迅捷的;(4)传统的连接是单向的,现在则是双向、多向的,能够相互之间不断反馈与流通的;(5)传统的连接是少见的,现在则是普遍的;(6)传统的连接是隐而不显的,现在则是可视化的。总之,互联网充分释放与生成了连接性的可能,对网络文学来说,连接性成了作品之外的核心问题。

  网络文学的连接性意味着文学观念需要从实体论走向间性论,既要从实体意义上去理解网络文学,也要从连接性、间性方面去理解。如果说传统文学关注的是封闭对象与收藏空间,网络文学提供的则是连接的路径,是亲身体验的可访问性和互动性。传统的收藏是与印刷文学的博物馆体制相对应的,它收藏的是一个作品,而网络收藏与此不同,它收藏的是一个链接、网址与路径,是打开作品、互动讨论、重新制作与媒介转移的可能。传统的收藏追求的是占有,网络收藏既是收藏,同时也是一种分享,因为它保存的不是实体,而是路径,可以向其他爱好者便捷地分享这一切。这也真正体现了网络的精神,在网络上分享比占有更重要,使用权比拥有权更重要,连接性比封闭性更重要。对网络文学来说,既然连接性成为作品之外的核心范畴,评价体系理应发生相应变化,将作品之外的连接性扩张运动考虑在内。

  二、中国网络文学“离心的”连接性

  目前在关于网络文学评价范式的讨论中,较为普遍的看法是强调在传统审美范式之外,应增加技术与市场的维度,即走向“审美—技术—市场”的综合评价体系。这种说法注意到了数字媒介的技术特点与网络商业文学的市场效应,但也存在一些问题,比较突出的是对中国网络文学独特性的忽视,实际上是将它等同为传统通俗文学与西方电子文学。

  中国网络文学具有突出的市场效应与超高人气,但如果直接将市场效应作为评价指标也并不适当。一方面,市场效应是一个中性概念,难以体现评价体系应有的价值评判与导向功能;另一方面,市场效应具有笼统性,难以体现出网络文学的连接性,模糊了它与传统通俗文学的重要区别。

  传统通俗文学可能具有很高的人气,市场效应突出,但读者阅读作品的方式与精英文学并无区别,仍然是印刷文化语境中固有的个体行为与孤独阅读。“自从艺术作品进入消费市场,作者与对象的关系变成互不认识以来,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艺术家不仅很少知道作品的消费对象是谁,而且对它越来越不关心。他面对的不再是单个的对象,而是人数众多、互不相识的‘艺术消费公众’。”这段话既适合于传统的精英文学,也适合于通俗文学。新媒介带来的重要改变就是连接性,读与写成为群体化的活动。读者共同体的建构既是空间性的积聚,也是时间性的累积,空间的讨论会加强读者对小说的追随,而随着时间的延长,又不断有新的读者加入共同体。这种海量人群参与文学共同体的现象,是传统文学未曾遭遇的命题,从艺术、社会效果来看,它跟传统通俗文学的孤独阅读存在一些明显区别。

  文学共同体生成了传统通俗文学阅读没有的集体情感体验,非网文行业的人难以感受到这一点,著名网络作家徐公子胜治曾谈到这一问题:

  作品影响力是在连载过程中不断建立的,体现为读者与读者、读者与作者之间的不断互动与期待,伴随作品的更新,追读过程也是一段奇妙的人生体验,只有真正的网文读者才能明白。这是网络文学独特的属性,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所以有很多人尽管学识渊博、水平很高,但是对网络文学包括网文产业的分析评判,给人的感觉总是好像隔了点什么而不得要领,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体验过这个过程。

  这和选一本书自己读是不一样的。你试过花几年时间追读一部正在创作中的作品吗?你亲眼见证、亲手支持、亲身参与了它的诞生、成长、完成的过程吗?你曾用十几年伴随一个作者各种作品不断的创作成长过程,并享受其带来的人生体验吗……

  从读者的反馈来看也是如此。忘语的读者“落英缤纷的爸爸”在《凡人修仙传》书评区中说道:“当一个书友们用欢笑、用泪水、也借键盘写作时,六零、七零、八零和九零归集在一起,似乎忘却了代沟,挥挥洒洒,点点滴滴,共同创造一个凡人世界,一个独立的凡语世界,一个属于自己的艺术世界。”

  共同体的营造让读者追读的不仅仅是小说,追随的也是一段人生经历与集体性的情感:“网民会回到‘个人默读’之前的那种阅读方式:在越来越公开的或集体性的场合中大声朗读,在那里,所有人听的是同一件事,被激起的是同一种情感,在同一时段里欢笑或哭泣。”这种文学体验是冰冷的市场效应指标无法体现出来的。

  共同体阅读也生成了共同体才有的励志效应与社会影响。网络文学虽然情节俗套,却往往具有励志效果。举例来说,网络小说《无限恐怖》曾在网文圈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开创了“无限流”。小说讲述一群现代人不断穿越恐怖片场景,努力反抗、争取活下去的故事。从作品的评价体系看,它显然无法跟严肃文学相比,但这并不妨碍它的励志性。一位读者谈了自己阅读《无限恐怖》的感受(原文太长,节选部分):

  距离高考还有半年的时间,在这本小说的鼓舞下,我开始了疯狂学习之路,最后考上了班级里唯一的一个一本。

  毫不夸张地说,《无限恐怖》这本书将我的人生带入了另一个轨迹,对Z大,我一直怀有感激之情。

  读者对小说的这种解读及获得的教育作用让人惊讶,这并非个别现象,在书评区与贴吧,有大量这样的评论。这表明文学教育模式的转变:这些看上去俗套的网络文学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取代了传统精英文学对大众的教育功能。由于网文读者以年轻群体为主,这表明网络文学在建构年轻一代的价值观、世界观中具有重要作用,不容小觑。

  不过传统通俗文学也会有这种励志效应,类似于费斯克等人所说的“盗猎”“挪用”,读者会对作品采取“权且利用”的阅读方式,但我们需要注意这篇读后感是发布在书评区中,采用的是“我—你”的讨论方式:

  如果我拼了命能在半年内考上一本,你会比我差多少?……目前对现状的不满,你有做过什么实际行动来改变吗?你有没有以“这不行”“我做不到”为借口,连第一步都没有跨出,就选择了坐以待毙?

  这里折射的实际上是网络时代年轻群体生活方式的变迁,他们不再是印刷时代的孤独奋斗,而是在论坛中寻找群体的共享与激励。阅读既是共同讨论,也是互相促进,在网络的连接中寻找相互支持。

  文学共同体也呈现了传统通俗文学没有的群体生产现象。豪泽尔在通俗艺术与民间艺术之间做出区分:“民间艺术的生产者和消费者很难区别,两者之间的界线是流动的,但对通俗艺术来说,其消费者是完全处于被动地位的,没有创作能力的公众。”网络文学常常被人们看成通俗艺术,按照豪泽尔的判断,消费者就处于被动地位,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在web1.0时期,读者之间已经产生了共同创作现象,而在web2.0时期,读者共同创作的热情得到更大提升。在阅文平台上,网络作品从最基础的故事内容,到世界观的完整,到周边衍生,几乎每个环节都有读者参与其中。这种共同创作客观上符合资本的利益,但也体现了网友的创造性,其中的创作乐趣与成就感是传统通俗文学没有的。

  显然,如果仅从通俗文学来理解中国网络文学,它就仍被理解成印刷文化语境中的“作品”,即便强调其市场效应,也未能真正体现其连接性。

  如果说市场的角度是将中国网络文学等同为传统通俗文学,技术的角度则将其等同于西方电子文学。实际上,从技术层面理解中国网络文学,一直以来成了它获得合法性的依据。网络文学刚兴起时,不少人质疑这一概念的合法性,认为网络只是一种传播工具。在作家余华看来:“对于文学来说,无论是网上传播还是平面出版传播,只是传播的方式不同,而不会是文学本质的不同。”王朔也有相同看法:“……痞子蔡的作品,和经典的爱情小说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他们交流的方式多了一点互联网,或者他们主要是通过互联网去交流,这和他们通过对话去交流有什么区别?骨子里是没区别的。”这些人之所以认为网络只是一种平台,原因就在于他们发现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并无根本差异。张抗抗曾作为评委参与网络文学的评选,其经历和感受颇能说明问题,在阅读之前,她“曾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打算去迎候并接受网上任何稀奇古怪的另类文学样式”,读完后却感到失望,发现并无质的区别,“若是打印成纸稿,‘网上’的‘网下’的,恐怕一时难以辨认”。张抗抗对网络文学“稀奇古怪的另类文学样式”的预期,实际表现的是人们对网络文学的技术主义想象,也就是将其想象成利用各种超链接生成的西方式超文本、超媒体文学。

  以技术主义去判定网络文学的合法性在当时是普遍情况,张抗抗等人的发言是针对“榕树下”等网站的网络小说而言,但这也是人们对网络诗歌的想象。人们同样认为网络诗歌是一个伪命题:“没有‘网络诗歌’,有的只是诗与非诗。网络是个平台、媒体,就像报纸杂志一样。你能问一个人你怎样看‘葵诗歌’、‘诗刊诗歌’或‘芙蓉诗歌’吗?那都不是艺术品种,而是某种用稿标准。”“新媒体只是传播手段,诗歌的本质不会改变。从古到今,传播手段不断变化,但诗歌还是诗歌。现在的网络也不过是一种传播工具。”显然,这同样是技术主义期待落空后的反应。诗人杨晓民曾对网络时代的诗歌作过热情预言:“网络时代的诗歌观念是:在网络上不断制造、生成新的诗歌符号——超诗歌文本诞生了。”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并未出现这种充分利用网络超文本技术的诗歌。西方诗歌注重超文本、多媒体技术,中国诗歌却鲜有此类实验。

  可见对网络文学/诗歌来说,人们的潜在预设是,除非存在一种离不开网络,即需要借助超文本、超媒体技术打开与欣赏的文学类型,才算“真正的”网络文学/诗歌,否则,它就只不过是印刷文学搬到了网上而已。这实际上是把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路径与西方电子文学混同了。西方电子文学凸显技术主义,不仅制作这些数码艺术需要技术条件,从事研究的学者也多具有技术背景,因此他们强调电子文学的技术评价标准,如技术性、多媒体性、表演、链接、航行、算法、软件程序等要素。这种复杂的技术标准是需要建构的,因为西方电子文学已经不是纯粹的文学,可以说是一种工艺制作了。与之相比,中国网络文学没有这些技术要求,相比传统写作,技术上的要求反而降低了,人人都可以写。

  西方电子文学也呈现了一种连接性,比如它也试图强化交互性、融入文本间性、多媒体性等,不过可以发现它跟中国网络文学的连接性颇为不同,我们可分别称之为“向心的”连接性与“离心的”连接性。

  从交互性来看,由于西方电子文学的技术要求远非一般读者能胜任,它比原来的精英文学更加精英化了,制约了人群的连接,因此它是一种“向心的”连接,一种体现文学等级、小众化、内部化的连接。从文本、媒体的连接来看,尽管它也强调文本、媒体要素之间的关系,不过却是属于这个超文本、多媒体文本内部要素之间的关联,体现的是内在文本性(intra-textuality),而不是中国网络文学外在文本性(extra-textuality)。在此意义上,尽管相对于传统作品而言,超文本文学、多媒体文学具有开放性、动态性,但它仍可被视为一个“作品”,而不是作品之外不断拓展的连接性。对中国网络文学来说,它构成了一种“离心的”连接性,作品只是一个连接的入口,然后由此展开了一个跨时空、跨媒介的连接运动,具体表现为四个阶段:首先是网络空间的连接,作品在各种论坛不断阅读、转发与讨论;其次是线上到线下的连接,出现了针对故事本身的,向现实越境的“创作行为”或“社会化运动”,比如读者群体为《全职高手》的主角叶修创作了大量衍生品,还在线上线下为这个虚拟人物庆祝生日;再次是跨媒介的连接,从小说走向影视、动漫、游戏、手办等,形成了以网络文学故事为核心,聚合其他文艺门类的全产业景观;最后是从国内到海外的连接,兴起的是海外传播热潮。这种空间扩张又形成了一种互相渗透与加强的关系。原发网络平台上的网络文学经过泛娱乐改编或海外传播后,必然又会在各种网络平台上引起新的讨论与传播,而海外传播中也会产生新的泛娱乐传播链条,理论上,这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连接扩散的过程。

  可以看出,相比传统通俗文学,中国网络文学体现了连接性;相比西方电子文学,中国网络文学体现了“离心的”连接性。这表现出中国网络文学的特殊性,也是其合法性所在。如前所述,人们一般认为,相比离不开网络链接的超文本、多媒体文学,中国网络文学不是真正的网络文学,但中国网络文学的连接性表明它离开网络同样无法生成。离开网络,就不会有作者、读者群体的线上交互,不会有网上衍生的文本链条,不会有跨媒体平台的流转,不会有不断扩散的连接运动。这也体现了中国网络文学的独特价值,它既是对印刷文学的变革,也开拓了世界网络文学技术主义之外的发展路径,对网络文学评价体系的建构,应基于中国网络文学的特殊性,这是对新媒介文艺批评中国话语的探索。

  三、文学性与连接性相结合的动态评价体系

  中国网络文学这种连接运动,生成了远大于作品本身的艺术效果与社会效果,仅从作品本身来评价它是不科学的,对它的评价应结合作品与连接性运动来进行。

  对中国网络文学而言,首先要对作品进行评价。仅从作品本身来看,中国网络文学并未呈现出西方电子文学的仿真、表演、程序等技术维度,基于“文学性”的传统评价体系仍是适用的。

  在这个基础上,还需要考虑到网络文学的连接性运动。从中国网络文学的实际情况来看,目前主要有主体、文本、媒体三种连接,相应的评价标准我们可分别称之为主体间性维度、文本间性维度与媒体间性维度。

  主体间性维度。如前所述,不同于传统文学中的孤独写作与阅读,互联网形成了文学的时空共同体,我们认为,从主体间性出发的评价标准应可包括这样几个方面:首先是主体的数量性维度,即网络文学活动参与的人数、交互的热度与时间长度等,这与传统媒体计量指标如电视的收视率、电影的上座率、书籍的发行量等有共同之处,这可以从文学网站发布的各种排行榜单直接收集数据。其次,生产性维度。主体间性的评价标准不能只停留在纯粹的数据层面,还需要评价主体的生产性,即考察主体间性是否促进了文本的艺术生产、促进作用的大小等。举例来说,有些小说的点击率、阅读率很高,但读者对作品本身的集体生产却并不明显,而有些作品却在这个环节上相当突出,比如小说《大医凌然》,读者在本章说中提供了各种丰富的医学案例,给作者很多灵感启发,这说明小说给读者提供了丰富的生产空间,它在这方面理应获得较高评价。最后,社会性维度。在根本上,主体间性必须与正向的社会效应联系起来,考察该作品经由共同体阅读在读者中产生的情感效应与社会教育作用。有些作品的读者很多,但从评论区的帖子来看,产生了不良的社会效应,对这种作品应给予否定性评价;而有些作品却产生了积极的情感效应与社会教育作用,如前述的《凡人修仙传》《无限恐怖》等,这种感情、社会效应与作品相关,但也来自读者的共同体阅读。主体的数量性、生产性与社会性三个维度,呈现的是网络文学主体连接效果由浅入深的三个层面,数量性是直接参数,生产性与社会性则是主体间性评价指标的深化。

  文本间性维度。如果说西方电子文学的文本间性涉及的是超文本文学各节点之间的关系,中国网络文学则体现为某部作品与后续借鉴文本之间的关系。中国网络文学的类型化相当严重,一部作品走红之后,会迅速形成某种写作潮流,往往以“XX流”或“XX文”称之。这种开山立派的作品不少,如中华杨的《中华再起》之于历史穿越小说、周行文的《重生传说》之于重生小说,忘语《凡人修仙传》之与“凡人流”,zhttty的《无限恐怖》之于“无限流”、梦入神机的《佛本是道》之于“佛本流”,天蚕土豆《斗破苍穹》之于“随身流”,辰东《圣墟》之于“灵气复苏流”……由于这些作品开创了某种流派,显然应给予它们较高评价,因此文本间性的评价标准首先就是它的开创性维度,即是否开创了某种文本写作潮流;其次是数量性维度,主要从规模上统计这种写作潮流的文本数量以及读者的二次创作;最后是跨类性维度,即这种写作潮流是否跨越了各种小说类型。有些作品引发的写作潮流局限于某种类型,如《凡人修仙传》开创的“凡人流”主要限于修真文,《佛本是道》开创的“佛本流”主要限于仙侠文,而有些作品引起的写作潮流则跨越了各种小说类型,如《中华再起》的“穿越”、《重生传说》的“重生”、《斗破苍穹》的“随身”,对整个网络小说行业产生了重要影响。相比前者,后者的评价理应更高。

  媒体间性维度。这是指网络文学在不同媒体平台的流传与改编所形成的关系,这也是中国网络文学的一大特点。媒体间性具体包括两个方面的评价标准,一是作品改编后形成的时间性的长度、热度;二是作品改编在类型上的跨越性维度。有些作品适合改编为游戏,如《斗破苍穹》;有些作品适合改编为电视剧、电影,如多数宫斗文、宅斗文;有些作品则可以跨越所有的媒体平台,实行全产业的IP版权,这种作品的辐射面更广,评价就会更高。

  需要注意的是,主体间性维度、文本间性维度与媒体间性维度并不是分开的,而是相互促成,文本间性、媒体间性的实现需要依赖主体间性,而它们的生成与传播同时会导致主体间性活跃度的增加(如读者变成了观众、玩家、cosplay扮演者、主题公园体验者……),主体间性越活跃,文本间性、媒体间性也就更广泛,联合起来构成了网络文学累加式连接效果。

  传统的文学评价范式没有考虑作品之外的连接运动,网络文学的评价体系则是作品与作品外的连接运动的结合,如果说作品的评价标准是以文学性为核心,作品之外的不断向外扩展的连接运动则以连接性为核心。文学性与连接性相结合的动态评价体系如下图所示。

  

  在这个评价体系中,不同标准之间可能存在冲突,但这符合网络文学的实际情况,有的作品在某一方面的特质或连接性相当突出,但会损害其他方面的连接性。这也让这个评价体系具有伸缩性,可给予各种作品的连接性以精准定位,而在理想层面上,真正的“神作”应该是各方面指标都相对不错,成为叫好又叫座的作品。

  在这一评价体系中,有些数量性的评价指标可以较容易地获得,而某些隐性的评价指标,如主体间性的生产性与社会性维度,似乎难以考察而不具有操作性。不过这里忽视了网络时代文学连接性的特殊性,相对传统社会,网络在很大程度上把这些连接性运动都可视化了,主体的生产性与社会效应都以评论、帖子的形式在网上留存了下来,而以前这一切都消失在空气中。通过大数据与网络民族志的研究方法,研究者可对相关的帖子,尤其是那些点赞率更高的精华帖进行搜集整理,在此基础上获得评价指标。这也意味着研究者在研究范式上的转型,他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是着重于作品的阅读与纸质文献,也应深入网络空间,对各种论坛与电子文献进行整理研究,这是一种结合了现实与网络的双重田野考察。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马征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责编: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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