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质的形而上学

——一个批判性的概述考察

2022-07-25 作者:代海强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22年第2期

摘  要:形而上学是一个经典哲学问题,但其引发的争论层出不穷,一度成为哲学家激烈批判的对象。当代呈现出形而上学复兴的迹象,肩负着改造、构建自身话语对象的任务。要进一步考察当代形而上学比较有代表性的本质主义,关注对象本质的两个问题:本质的本体论,涉及本质与实体、本质与存在等关系;本质的认识论,涉及本质先天论、本质后天论、本质混合论。当代本质主义发展到了相对成熟的时期,但其中隐藏着诸多问题。关于本质是什么,需要进一步的研究和反思。

关键词:形而上学;本质;实体;存在;先天;后天

作者代海强,北京师范大学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哲学学院副教授(北京100875)。

  形而上学是哲学领域的核心领域之一,发展到当代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然而,形而上学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经历了蜿蜒曲折的历史进程。尤其是在20世纪上半叶,形而上学一度被分析哲学家打入冷宫,失去了“哲学皇冠”的辉煌地位。不过,在20世纪下半叶,形而上学逐渐在分析哲学中复兴,古老的树干开始长出新的枝叶。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本文主要提供一种批评性的概述考察,叙述当代形而上学的历史演变,介绍核心的争论话题,反思代表性观点的可能问题。不过,本文并不打算辩护任何一种本质主义立场,而是展现当代形而上学的基本样貌,阐释代表性立场的基本观点,阐明主要的研究范式,展望形而上学在未来发展的可能图景。    

  一、形而上学发展概述 

  “形而上学”是研究事物本质的学问,主要领域是本体论,也被称为“存在的科学”。形而上学早在古希腊时期就逐渐成为哲学家的关注焦点。从泰勒斯到巴门尼德,多数古希腊哲学家都在思考形而上学问题,关注这个世界及其对象的本质特征。一般人们把“形而上学”表述归于亚里士多德,一个重要的理由是他被视为真正将形而上学集大成的哲学家。不过,他从来没有使用过“形而上学”这个术语,是后来他的著作编撰者将相关的论文汇总成一个,放在了物理学主题之后,起名“形而上学”。在这一术语之下,亚里士多德所处理的主题是“第一哲学”“智慧”“神学”,而这一研究的核心是实体的原因和原则。其他学科研究的只是特殊领域的存在,或者说,存在的不同面向,但只有形而上学研究“作为存在的存在”(being qua being),从更根本的角度研究存在本身。 

  然而,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形而上学经历了衰退期,很多哲学家认为形而上学是不可能的。比如,休谟从经验论的立场对形而上学进行批判,他认为,如果一本书中没有数学和经验推论,“我们就可以把它投在烈火里,因为它所包含的没有别的,只有诡辩和幻想”。到了近代,随着语言哲学的兴起,更多哲学家加入反对形而上学的行列。前期维特根斯坦认为,形而上学属于不可说的领域,任何表达形而上学的命题都是无意义的。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对逻辑实证主义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后者想要为命题确定一套意义标准,认为命题的意义在于它的证实方法。自然科学命题属于有意义的命题,可以通过经验的证实来确定命题的真假,但是形而上学命题缺乏这样的证实标准,从而被认为是无意义的。卡尔纳普认为形而上学陈述是伪陈述(pseudo-statements)。形而上学主题属于生活态度,而本属于艺术家所做的工作,形而上学家用理论思辨来处理这样的主题,是一种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形而上学家是没有音乐能力的音乐家。”后期维特根斯坦虽然在某些方面改变了他前期的思想,但是依然坚持反对形而上学。语言的意义不在于其背后隐藏的本质的东西,而是体现在语言具体的实际使用之中:“我们将词语从它们的形而上学用法中带回到日常用法中。”当本质被消解之后,维特根斯坦用“家族相似”来取代传统哲学的本质幻象。上述反形而上学立场有相同特征,表现在对经验世界、日常生活世界的关注。经验世界能够用科学方法提供完整的解释,生活世界能够用日常语言起到足够的交流作用。这些领域都不需要脱离经验的、高度抽象的形而上学。由于这样的历史原因,形而上学在相当长时间内处于被冷落、被排斥的地位。直到20世纪50年代左右,才慢慢出现了形而上学的复兴。 

  当代形而上学的复兴,一般归功于奎因。他在《论存在什么》一文中,将形而上学事业拉回哲学家的视线。奎因对存在做了一种基于逻辑方法的考察,他想要回答的问题是,存在究竟是什么。他认为,我们的本体论承诺是建立在变元的基础之上:“本质上,这是我们参与本体论承诺的唯一方式:通过使用我们的约束变元(bound variables)。”约束变元为存在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存在作为一种本体论承诺,实际上就是变元范围内的取值。不过,奎因并不认为这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本体论问题,在某种意义上,他对形而上学问题保持着开放态度。这种开放态度引发了形而上学的复兴。此后,关于形而上学的讨论再一次重新回到哲学家视野,形而上学的支持者和反对者的讨论都非常活跃。 

  奎因之后,当代形而上学主要出现两种阵营:一种是形而上学的支持者,认为形而上学是一项合法且重要的事业,力求寻找关于本质的知识;另一种是形而上学的反对者,认为形而上学本身是无望的工作,应该将其清除出去。为了更好地刻画这两个阵营,借用普特南的区分似乎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因为他一开始支持形而上学,后来转向了反对形而上学,这样的一位哲学家或许对形而上学的成败有更深刻的理解。在《无本体论的伦理学》一书中,普特南区分了膨胀的形而上学(inflationary metaphysics)和紧缩的形而上学(deflationary metaphysics),大致对应于形而上学立场和反形而上学立场。膨胀的形而上学坚持认为,在现象背后存在着神秘的、重要的对象,它们是事物得以存在的原因或根据,是存在的本质。这里有众多不同路径,例如:(1)科学的路径,认为本质可以通过经验科学的发现而获得,多数遵从的是“克里普克—普特南”框架;(2)定义的路径,主张本质可以通过定义获得充分的描述;(3)范畴的路径,坚持通过范畴考察获得本质的要义。与此相对,紧缩的形而上学表现为还原进路和取消进路。还原进路主张,一个事物除了是这个不是别的什么东西,采取的是“A只不过是B罢了”,例如“属性只不过是名称罢了”“物理对象只不过是感觉的逻辑构造罢了”,旨在表明我们“实际上”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取消路径直接否认共相等对象或本质属性的存在,旨在表明没有任何神秘的实体。普特南早期支持形而上学,但是到了后期,开始反对形而上学。在宽泛意义上,普特南此时的立场是一种紧缩论,因为他坚持否认存在事物的本质,支持“实用的多元主义”(pragmatic pluralism)。这一观点带有后期维特根斯坦和实用主义的精神,旨在否认传统形而上学的追问方式。 

  一般而言,如果某人认为形而上学是毫无希望的死胎,那么,其后的工作就是离开这样的领域,转而朝向不同的研究话题,这正是普特南的做法。与此相对,如果某人宣称形而上学是一片充满希望的芳草地,那么他就需要为形而上学辩护,不仅从元哲学角度为形而上学的合法性辩护,也会从哲学角度为特定的形而上学观点辩护,这也正是当代形而上学家的工作。我们看到,普特南的批判并没有对当代形而上学理论的构建造成致命打击,近年来,很多哲学家仍然尝试探索形而上学领域。接下来,本文将离开元形而上学问题,对当代形而上学的代表性观点进行阐述和评论。当代形而上学家主要从事本质的考察,发展出各种版本的本质主义,这里存在诸多争论的问题,体现了本质问题涉及的诸多方面。 

  二、本质的本体论 

  “本质”这个词最早在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里出现,他用的术语是“το τι ην ειναι”,意思是:“它是什么,或者它会是什么。”到了近代,洛克对其进行了进一步的改造,一个事物的本质,就是这个事物是什么,或借此它是其所是的东西。当代复兴的形而上学,多数带有亚里士多德和洛克的痕迹,其中以劳尔的本质主义为典型代表。他将形而上学的总体框架描述如下:“形而上学首先关注的是尽可能清晰地确定所有实体(实际的和可能的)所属的基本的本体论范畴(ontological categories)。它通过阐明每个类别的成员所特有的存在和同一性条件(existence and identity conditions),以及任何特定类别的成员对其他实体(无论是同一类别还是不同类别)的本体依赖(ontological dependency)关系来做到这一点。”借助对劳尔观点的分析,我们或许能够更好地呈现本质的本体论的问题。 

  劳尔区分了对象的 “一般本质”(general essence)和“个体本质”(individual essence)。对象的一般本质是它的本体论范畴,因为任何事物必须是某类的个体,必须属于某个本体论范畴;个体本质是这个事物成为这类个体的东西,以此能够将其与这类的其他事物相区别。但是,在类的问题上似乎会出现一个困难,一般来说,一个对象分属不同等级的类,比如,名字叫汤姆的猫,它属于猫类,也属于活的有机体的类。按照劳尔的说法,它的一般本质是活的有机体,因为这是汤姆可以归属的最窄(最低)的本体论范畴。但是,似乎猫类也是它的本质,如何处理猫类?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劳尔对一般本质做了进一步的区分,分为基本的一般本质(fundamental general essence)和特殊的一般本质(specific general essence)。基本的一般本质是对象可以归属的最窄(最低)的本体论范畴,而特殊的一般本质不是本体论范畴,它是对象可以归属的最特殊的、最低的自然种类(natural kind)。严格来说,猫不是它的本质,因为猫只是一个自然类,属于本体论范畴,是共相的一个种类(a species of universal)。虽然猫是属于某个本体论范畴的东西,但它并不是本体论范畴,因为本体论范畴不是任何“东西”(things)。值得注意的是,基本的一般本质与特殊的一般本质之间具有一层重要的关系,猫的个体本质的一部分是活的有机体,因为“猫”是“活的有机体”的一个特殊种类。对一般本质的区分有一定的模糊性,劳尔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但他认为在笼统的意义上谈论一般本质并不会导致太大的困难。 

  在关于本质的考虑中,有一种立场认为本质是实体。劳尔认为这种思想可以追溯到洛克。虽然洛克提出了本质是事物的存在,借此成为其自身的东西,但在其解释本质的时候,将其理解为“独特的内在构成”。这一思路在当代有很大的影响,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是“克里普克—普特南”框架,他们认为事物的本质是科学所发现的物体内在结构。比如,这一框架认为,水的本质是由其分子结构H2O组成,一个活的有机体的本质是由其DNA构成。但是,劳尔对此坚决反对,认为本质不能是任何此类进一步的实体。其核心反驳在于,将本质归结为实体将会导致无限循环。 

  从表面上看,劳尔对本质是实体的反驳是有效的,但是,仔细考察会发现,这似乎经不起推敲。首先,内在结构的确对事物起着本质作用。前面在基本的一般本质和特殊的一般本质的论述中,劳尔以绝对形而上必然性辩护基本的一般本质的重要性。他提出,物理可能性的改变不会导致本质的改变。我们可以将这个问题放到实体的内在结构问题上。我们可以问,如果内在结构发生变化,会导致什么样的情况。劳尔的答案是不会发生实质改变。但是这种说法显然是成问题的。实际上,物理变形有着多重复杂关系,劳尔的辩护不足以解释所有复杂变形。这些变形包括三种情况:(1)同一种类内的个体变形,例如波斯猫变成加菲猫;(2)同一范畴内不同种类内的变形,例如猫变成狗;(3)跨范畴的变形,例如猫变成机器猫。劳尔将本质分为一般本质和个体本质,但是,上面任何一种都无法保证这两个本质不发生变化。在情况(1)中,基本的一般本质没有发生变化,特殊的一般本质没有发生变化,但是个体本质发生变化,因为这个猫已经不是这个猫了,它变成了别的猫。在情况(2)中,基本的一般本质没有发生变化,但是特殊的一般本质发生了变化,因为它变成了别的种类,所以个体本质也发生了变化。这种情况常见于各种讨论中,因此值得多说一点。如果水分子结构发生改变,它就不是水,比如孪生地球的水的结构是XYZ。H2O决定了水的本质,这既满足同一性条件也满足存在条件:当H2O不变,水就是水,当发生改变,水就不是水;当H2O存在,水就存在,当H2O不存在,水就不存在。在情况(3)中,基本的一般本质发生了变化,因为它不再是活的有机体,随之特殊的一般本质和个体本质都发生变化。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劳尔的辩护只在某种程度上是合理的,其有效性有特殊限定:在情况(1)和(2)中,基本的一般本质没有发生变化。但是,在三种情况下,个体本质、特殊的一般本质、基本的一般本质都有可能发生不同的变化,而这些变化恰恰是内部结构的变化所导致。如果上面的分析是正确的,那么不能推论出本质不是实体,或者至少要承认,本质会受到内在结构的直接影响。因此,劳尔的反驳并不成功。 

  其次,实体依赖会导致无限循环的形式,但不必然导致无限循环的恶果。劳尔指出,如果本质是依赖于其他实体的实体,就会使得事物的本质面临无限依赖的窘境,没有尽头。这个无限依赖和一般谈论的无限可分的直觉具有相似性,二者都具有无限继续的形式。但是无限继续只在理论上可设想,在现实中不会出现任何无限的操作。现实事物的依赖关系不会真的呈现无限依赖的形式。也就是说,即使理论上是无限依赖,但是现实中还是有限依赖,有限依赖的情况使得研究被依赖之物的性质得以可能,至少使得我们能够对它的本质有内在的理解,因而并不妨碍对作为其本质的结构的(有限)理解。至于这种理解是不是能通达无限,则属于另外一个话题,不能用全知的立场去否定有限认知的立场。劳尔的批评最多是责难,而不是有效的论证。除此之外,对于本质后天论的支持者来说,本质知识本来就是依赖科学知识的发现,这本身也是一个不断发展改变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本质知识的有限性和可变性也符合后天论者的立场。总体而言,虽然无限继续的形式是存在的,但是这和我们的实际认识过程分属两个问题,实际认知的有限不能得出实体本身无限循环的恶果。劳尔的批评似乎混淆了本体论和认识论,人们能否认识水的终极特性,和水的终极构成是什么,这是两个问题。即使我们永远不知道水的终极特性,并不妨碍水不是某些终极实体所组成。因此,劳尔的这一反驳也是无效的。 

  在本质的本体论讨论中,另外一个重要的话题是本质与存在的关系。比较常见的是以下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存在先于本质,并且存在为本质奠基;另一种认为本质先于存在,并且对本质的认识不依赖于存在。劳尔是第二种观点的代表,在他看来,本质的优先性决定了存在从属于本质。为了说明这一点,劳尔用到了化学中的超铀元素的例子。化学家在这样的元素未被发现之前,就知道它们是什么,也就是说知道它们的本质,它是由某些特定的化学成分构成。这个例子似乎很好地说明了,在某物存在之前人们可以认识事物的本质。不过,一个直觉的疑问是,虽然超铀元素的本质在存在之前,但是这里似乎必须有那些构成它的质子和中子的存在,难道这不是表明本质在存在之后吗?针对这个问题,劳尔这样回应:“然而,这样说与承认以下情况是完全一致的:有时,我们可能只有在发现某些其他类型的事物的存在之后,才会知道某些事物的本质。” 

  不过,劳尔的观点似乎是错误的,本质并不是在认识论上和本体论上都先于存在。为了说明这个问题,让我们来考察不同的情境。一种是理论猜测的情境,另一种是通常的认知情境。先看理论猜测的情境,在超铀元素的情况中,科学家只是在做一个猜测,这比较像对一个新的事物的设计,它的本质是悬而未决的,充其量存在于人的大脑中,而它是否真的存在于现实中,则是需要经验的验证。这里会出现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对于被证明为存在的东西,比如超铀元素,我们可以说,在认识论上它的本质先于存在,但是在本体论上它的本质依赖于事物的存在。被验证为存在的东西,它才真正具有自己的本质,本质才能获得保留。反过来说,倘若超铀不存在,那么本质也无法继续持存,变成第二种情况。第二种情况是,对于被证明为不存在的东西,比如某个超X元素,我们可以说,在认识论上它的本质并不优先于存在,在本体论上它的本质也取决于存在。被验证为不存在的东西,它也就没有本质,因为不存在的东西压根不是一个东西,如何说它还具有本质?本质的消失由对象的不存在导致。反过来说,倘若这个东西真的存在,那么它的本质将会继续保留,变成第一种情况。如果这里对劳尔的批评是正确的话,那么劳尔的观点需要严格的限定。我们充其量可以说,在第一种情况下,本质在认识论上先于存在。但是在第二种情况下,本质在认识论上并不先于存在;在两种情况下,本质在本体论上都不先于存在,而是依赖于存在。 

  再看通常的认知情境。一般情况下事物先存在才有本质,这明显与超铀的情况不同。例如,天文学家通过望远镜发现银河系中的各种天体,这就是先有存在再有本质的例子。没有发现某一天体,何来这个天体的本质?如果一个东西不存在,不但没有它的本质,人们甚至都不会提到它。前面提到,在存在和本质的关系问题上,劳尔有所妥协,承认本质某种程度上依赖于其他事物的存在,但也坚持认为这与其自身的观点是一致的。但是,经过这里的分析,这种一致性也会面临挑战。既然本质依赖于其他事物的存在,这实际上就承认其他事物的存在决定了新事物的本质。不幸的是,这会进一步将劳尔拖进不利的局面。正如这里所论证的,多数情况下事物的存在决定事物的本质。这表明,某些事物的本质依赖于其他事物的存在,实际上奠基于其他事物自身本质依赖于其自身的存在。因而,劳尔的妥协最终面临滑向其理论对立面的风险。 

  三、本质的认识论 

  关于本质知识的来源主要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是本质先天论,认为本质知识只能通过先天的方式把握,无需任何经验的手段;一种是本质后天论,认为本质知识只是依靠后天经验手段,不涉及任何先天因素。除此之外,最近有学者发展出混合版本的本质知识论,认为本质知识既需要先天因素,也需要后天因素。然而,每个进路都面对着棘手的问题。 

  本质后天论以“克里普克—普特南”框架为典范,主张科学知识为本质知识提供信赖的突破口。这种框架激发了不同版本的科学本质主义,科学知识是本质知识的基础,可以直接诉诸科学信息填补本质知识。科学本质主义有几个特点:第一,科学方法是获得本质知识的必要手段。塔赫科认为:“自然法则是形而上必要的……经验科学在其中发挥着关键作用。”第二,本质知识并非一成不变。奥德贝格指出,由于科学知识本身是可错的,因此,科学本质主义提供的本质知识是可以被改变的。按照科学本质主义的观点,对同一对象的不同研究进路会获得不同的属性信息,共同构成了对象的属性信息束。 

  但是,塔赫科和奥德贝格对上述科学本质主义都不满意。他们指出,这些信息束不能等同于对象的本质,因而,这里最大的问题是:这些信息束如何组合构成同一对象的本质?这就引出了信息束的统一问题(unity problem),或者“复合本质问题”(the problem of complex essences)。但是,这个统一物应该是先天的。 

  塔赫科也认为统一性问题必然引出先天因素。不过,他从另外一个角度论证了先天本质的重要性。他指出,如果没有一个先天本质,会导致对象同一性的不确定问题。塔赫科的批评实际上蕴含了更深层次的本质怀疑论问题。可以这样构造这个怀疑论,如果本质不是在一开始被确定,那么任何经验发现都有可能属于另一个对象,这里就需要找到一个事实确认这个经验发现只是这一个而不是那一个对象的属性。然而,如果这一事实还需要进一步的经验发现,那么这样的怀疑可能性依然会持续,如何知道进一步发现的事实只是这一个而不是那一个对象的属性?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需要再引入一个进一步的事实,以致无限循环。先天论者(无论是纯粹先天论还是混合先天论)则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他们可以预设一个本质(先不考虑这种预设是否站得住脚),在这个本质的基础上再将经验数据加入进来,同时不会面临统一性问题。由此可见,塔赫科本人实际上也支持这种混合版本的本质知识论。 

  混合版本的本质论,承认后天因素的参与。但是,当涉及先天因素和后天因素的权重问题时,就会导向两个截然不同的分支。一个分支强调先天因素的重要性,据此滑向先天论阵营;另一个分支强调后天因素的重要性,据此滑向后天论阵营。在某种意义上,后天论阵营和克里普克的后天必然真理理论一脉相承。劳尔对混合版本的后天论进行了批评。他指出,本质的后天论往往是通过综合对象的经验信息和一般先天本质真理,来实现他们的目的。他们的策略可以用下面的推理框架表示:(I):(1)X本质的一部分是,X与F具有R的关系;(2)实际的F是a;因此,(3)X的本质的一部分是,X与a具有R的关系。将这个一般的框架运用到一个具体案例,可以表述为(Ia): (la) 约翰的本质的一部分是,他是他实际父亲的儿子;(2a) 约翰的实际父亲是弗雷德;因此,(3a)约翰的本质的一部分是,他是弗雷德的儿子。 

  劳尔指出,如果这个推理成立的话,(3a)就是关于约翰本质的后天真理,因为(2a)明显是后天陈述。劳尔对这个推论模式的有效性进行了详细反驳。伯德对此进行了系统回应,认为劳尔的反驳并不成功。伯德的核心内容是引入限定指示词,只要将名词短语“他/约翰的实际父亲”解释为从物的限定指示词,就像大卫·卡普兰的“dthat”(约翰的父亲)的使用方式一样,那么推论(Ia)是没有问题的,从而能够挽救后天本质主义。这样推论可以表述为(Ib): (lb) 约翰的本质的一部分是,他是“dthat”(他父亲)的儿子;(2b) “Dthat”(约翰的父亲)是弗雷德;因此,(3b)约翰的本质的一部分是,他是弗雷德的儿子。劳尔对伯德进行了反驳。他强调,这个推论的核心问题出在前提(1a)之中,它包含一个假设,是从以下两个命题推导出来:(4a) 任意一个人的部分本质都是,他是他实际父亲的儿子;(5a) 约翰是一个人。 

  劳尔认为,作为先天真理的(4a)加上作为经验真理的(5a),不能得出(1a)。他承认,如果在(4a)和(1a)中都出现的“他实际父亲”这个短语是以相同方式解释,那么,的确可以说(4a)和(5a)蕴含了:(1a)约翰的本质的一部分是,他是他实际父亲的儿子。但是,劳尔指出,伯德策略显然不符合这个要求,因为只有1a中的“他实际父亲”等同于“‘dthat’他的父亲”,在(4a)中,“他实际父亲”不能作为从物指示词,因为(4a)是一般陈述,并不指称任何特殊的对象。由此可见,这里存在一个跳跃,伯德不能从一般陈述(4a)加上经验陈述(5a),合理地辩护(1a)。劳尔设想了伯德的可能回应,伯德或许会说,(1a)这个前提不需要借助(4a)和(5a)的推论进行辩护,它本身就是充分合理的。劳尔指出,这个回应并不成功,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Ia)的推论——等同于(Ib)的推论——就是完全琐碎的,“他把‘他/约翰的实际父亲’和‘弗雷德’这两个表达方式都看作是从物指代词,他暗示了前一个表达方式的描述性内容对借助其表达的命题内容没有任何贡献”。并且这样一来,(1a)和(3a)的命题就是相同的,整个推论就变得完全琐碎且没有任何信息。劳尔还指出,(2a)表达的也是一个关于自身同一性的完全琐碎且没有任何信息的事实。劳尔通过这些反驳表明,从一般的先天本质断言和特殊实体的经验信息推导出一个后天本质判断是不成功的。 

  无论哪种版本的本质主义,或许会面临本质的判断标准问题,这与本质是什么紧密相关,即使知道了一个事物的本质,还要问为什么选择这个、而不是那个做本质?比如,我们知道了铜奔马的本质是它的形状,但是为什么不是它的颜色、构成成分等等?这里实际上涉及的不是本质自身的同一性问题,而是与其他因素相比之下,本质的判断标准问题。这和前面提到的怀疑论有区别,因为前面的怀疑论是产生于统一性问题,相比之下,识别标准问题则是关于本质的选择问题,这里不需要引入进一步的事实,而是需要确定标准本身。 

  判断标准问题分为两个:不同层级属性之间的标准选取问题;相同层级属性之间的标准选取问题。第一个问题的实质是,在众多属性之中选出一个特别的属性作为本质。在评论奥德贝格的先天因素时,塔赫科就抛出了类似的问题:如何有效区分本质和属性?换句话说,如何区分本质形式和其他属性。塔赫科以水波的衍射为例,询问水波的衍射是不是本质属性。乍看起来,每一个水波都有衍射属性,但是,对于一个水分子,这个属性似乎不存在了,衍射不是水的本质。奥德贝格的回应策略是区分出本质属性和偶然属性。本质属性的识别方法是属性减法,就是说,先把所考察的属性移除,再看看原来的“特征属性、功能、操作和行为”是否还依然持存。如果持存,就说明它不是本质属性,否则就是本质属性。比如,把铜像融化,那么铜像原来的形状就不见了,此时的物体不能再叫铜像,而只能说是一坨青铜,这说明铜像的形状是它的本质属性。奥德贝格的策略具有一定的有效性,但只是把判断标准问题向前推进了一步,而背后依然面临着更深层的困难。这就引出了第二个问题:在相互竞争的本质属性之间,如何裁定最终的本质。这里会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在同一个对象之中,抛开所有偶然属性,我们会发现,本质属性似乎并非一个。例如,刘备的本质属性似乎包含多个:他来源于父母的受精卵、他是一个活的有机体等。如果取消任何一个属性,似乎都会导致刘备不再是刘备,因此都具有本质属性的特征。但是,我们似乎很难说一个对象的本质是多样的,因此就需要找到一个核心本质,而此时就需要能够确定核心本质的标准。另一种是在同一个对象之上,我们会发现,不同的本质论者持有不同的本质论观点。在青铜像的例子中,显然会出现不同的观点。以奥德贝格为代表的形式本质论,认为青铜像的形状是它的本质;而以劳尔为代表的范畴本质论,或许认为人工制造品是它的本质。那么,假设存在最终正确的答案,我们如何判断哪一种立场是正确的呢?这里的判断标准是什么?为什么一个理论视角会优于另一个理论视角? 

  ​结语 

  通过前面的阐释和分析可以看出,对何为本质的问题,仍然存在很多未解之谜。但是至少可以看出,对于本质的追问,不仅涉及本质是什么的问题,或者本质如何获得的问题,还会进一步涉及判断标准的问题。后面这个问题也许更为根本,因为对它的解答具有更深的意蕴:一方面直接决定了本质的本体论问题,能够回答本质是什么,并且为其答案提供合理的辩护;另一方面也间接决定了本质的认识论问题,能够回答本质最终如何获得,并且为其答案提供最终的审判法庭。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关于何为本质,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和探索。  

 
原文责任编辑:李潇潇 王志强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责编: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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